【明報專訊】從2015到2019年,是枝裕和一年推出一部電影,2018年他憑《小偷家族》,榮獲康城影展金棕櫚獎,達到電影事業的高峰,隨之是2019年面世的法語電影《真實芳言》(La vérité,The Truth)。
後來,是枝裕和轉拍電視片集,終於在今年以韓語電影《孩子轉運站》(Broker)回歸電影世界 ,與《真實芳言》隔了三年,又可見是枝裕和並不故步自封,而是尋求新的突破與可能。
《孩子轉運站》更為宋康昊贏得康城影展最佳男演員獎項,為第一位韓國演員獲康城影帝。
單單看題材,《孩子轉運站》的作者色彩很濃厚,令人想起《小偷家族》等多部是枝裕和電影,譬如說下一代的被遺棄者,可追溯至《誰知赤子心》,血緣、親緣與家庭關係的主題,教人想到《誰調換了我的父親》,法律與感情的戲劇衝突,承接自《第三度殺人》。如果熟知是枝裕和作品的觀眾,應該找到不少作者痕迹。《孩子轉運站》與是枝裕和的集大成之作《小偷家族》互為呼應 ,尋問現代社會中,人際關係的意義、崩解和修復。
《孩子轉運站》和《小偷家族》相似,集中於一群不同年齡、性別、背景的主要角色,偶然之下要共同相處,好比一家人,但彼此並無血緣關係,他們只不過是現代社會的被棄者甚至孤獨者。《小偷家族》開始於收養孩子,而《孩子轉運站》恰恰反過來,開始於拋棄孩子,找人收養。
公路電影和追捕故事的結合
是枝裕和電影以至《孩子轉運站》的風格,是淡然寫實,內裏卻暗藏張力,片中有三條情節線,結合了公路電影、追捕故事和命案,主線是賣出嬰兒的旅程,副線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刑警追蹤,再次要的副線是一件兇案以及黑道爭奪嬰兒。
負債纍纍的尚賢(宋康昊飾)是一家自助洗衣店的老闆,他的朋友東洙(姜棟元飾)原是孤兒,在附近基督教堂兼職工作。兩人合作經營犯法的買賣:尚賢在東洙的協助下,從教堂的棄嬰箱裏偷走嬰兒,東秀負責刪除教堂的閉路電視錄像,一切神不知鬼不覺,二人將棄嬰帶到黑市出售牟利。故事開始時,年輕的母親素英(李知恩飾)拋棄了她的孩子,但又折返,發現了尚賢和東洙的勾當,於是,她和他們一起展開公路之旅,尋找適合領養孩子的父母。
與此同時,兩名警探秀珍(裴斗娜飾)和李刑警(李周映飾)正在想方設法追捕這個小集團。一單命案在調查中,素英是嫌疑犯,事情來得更加複雜了……
血緣、法制、人情
血緣是不由自主的,先天而生,人皆有父母,有血緣,但血緣關係可能是脆弱的。拋棄嬰孩就是拋開血緣,孩子沒有了親生父母。
《孩子轉運站》中的角色,除了一對母子,都沒有血緣,一班人一起展開公路旅程,他們建立起感情,形成了表面上若即若離、似實還虛的家庭關係,而這關係面對困難時,卻也有脆弱一面,形成出賣。東方社會以血緣家庭為核心單位,但家庭關係的意義是甚麼?人倫關係的本質,是感情,而是枝裕和眼中的現代社會,血緣和感情並不一定堅固。
《孩子轉運站》中的警探,代表了法制,面對現代社會的種種問題,法制帶來秩序,但解決不了現代社會的人際感情問題,執法者冷眼觀察犯罪小集團的一舉一動,也找到了他們的弱點,但法制可以觀察到感情的不堅固,但不能令感情變得堅固,也不會教人變得幸福愉快,這不是法制關心的事。
按道理,執法者將犯人繩之以法就完成任務,而是枝裕和刻意再起用在《援膠女郎》合作過的裴斗娜,飾演警探,有意帶出人要走出身分角色的限制,才能理解人世的感情。《援膠女郎》中,裴斗娜飾演充氣的人形娃娃,忽然變為有血有肉的人,有了一顆心,換言之是有了思想、感情和愛情的對象。
《孩子轉運站》中,秀珍有男友,沒有孩子,注目於警探工作,但素英的嬰孩彷彿令她改變了,警探有了一顆心,在法制以外找到了人情。
情感有高下濃淡之分,素英和嬰孩有血緣,但感情不算濃,生父就更說不上感情了。至於其他角色,東洙本是孤兒,對素英和嬰孩都有感情。電影中,摩天輪上的對話就很意味深長,整個公路旅程來到尾聲,東洙對素英坦言,說他了解到生母當初拋棄他或有難處,素英說她或許不是個好母親(換言之就是像素英自己),東洙不必原諒她,東洙就將原諒,轉給素英。
素英一直希望從罪咎中得到釋放,這是二人對坐在摩天輪上的一番真誠的話,也是情感的高峰時刻。
在旅程中,尚賢是照顧者,但到旅程的結尾,我們看到他是父親,被家人遠離的孤獨者,他是一個小人物,只想賺一筆錢,解決債務,但他最終還是有家歸不得,浪迹天涯,尚賢犯了事,情感壓倒了法制,一切是為了孩子最大的好處,情有可原。
人文寫實的倫理故事
《孩子轉運站》中,是枝裕和難得地捕捉了母親棄嬰的困境、孩子的去留難題、人情的親疏與組合、罪疚與原諒,從實在的場景中,發掘情感的涓涓細流,片中用了水的意象(例如雨水和洗車的水),象徵人總希望擺脫罪咎,洗心革面,但世途險惡,談何容易。是枝裕和的作品電影一直保持水準,以人文寫實為核心:從《誰調換了我的父親》、《海街女孩日記》、《比海還深》、《第三度殺人》、《小偷家族》,到《孩子轉運站》,近年是枝裕和的焦點一直是家庭或倫理,靜觀人生,淡泊中見味道,帶點沉鬱,苦樂相參。
從《孩子轉運站》想到,如今不一定要大玩平行時空的敘事把戲,只要對社會中的個體和人之常情有足夠的關注,總有實而不華的故事可說,而我們當然知道,是枝裕和是說人情故事的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