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隨想:紅色天井下

文章日期:2022年07月03日

【明報專訊】今年七一,對我這種網民來說,印象特別深的,是坪石邨藍石樓及金石樓的天井旗海。

這類公屋的特別設計,早已在不少電影及攝影作品中成為香港特色;但當走廊外牆密集地掛滿紅色的國旗及區旗後,形成一口紅彤彤的「井」,又是另一番風景,前所未有。

地面的人不禁向上望,猶如置身井底的一隻青蛙,看着頭頂上一圈又一圈的紅色旗幟,以及正中央耀眼的日光,有一種迷幻的感覺。不少市民及媒體爭相來拍照留念,照片更在互聯網流傳,成為一時熱話。可是,過了不久,據說因為有旗幟被塗污及盜竊,掛旗的團體除了報警外,更把旗幟全部拆去。旗海的出現與消失,在今年七一那麼多大型慶典活動中只是小插曲,可是,它卻成為今日香港的政治隱喻。

旗海的消失,是因為怕被塗污及盜竊,其實有點說不通,正如李梓敬也說,不能在破壞者面前退讓,反而要多掛一些。據說,掛旗者是九龍東潮人聯會會長楊育城,在23個屋邨掛了上萬面國旗區旗。說來奇怪,既然是在公共場所展示,便有可能有人以身試法破壞旗幟,但是,掛國旗名正言順,塗污及盜竊國旗區旗是犯法的,有特區警察來執法,犯不着要把旗幟收起。而且,除了坪石邨,我也沒聽過要收起其他地方的旗幟,若怕人塗污及盜竊,何以其他地方相安無事?

雖然我不是十分了解掛旗團體擔心什麼,但我猜,坪石邨的天井奇景才是關鍵。整個過程似乎是:建制團體在今年七一更想突出國家象徵,但在七一掛國旗區旗本就不是新鮮事了,所以不單想以量取勝,還要以掛旗的地方及方式出奇制勝。本來覺得這樣的天井可以產生奇觀,特別吸引注意,可是,一旦成功了,受人注意後,是否連掛旗者也受不了它所產生的效應?

我不肯定這個天井裝置,是否屬於工聯會吳秋北所說的「矯枉必須過正」的傑作,但顯然,「過正」即使沒有反效果,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建制人士應該承認,在香港要讓國家象徵顯得更宏偉、無處不在,雖然政治正確,但很容易處理不好,水土不服。

香港的「締造時刻」

在香港,國家象徵的日子,除了十月一日國慶外,便是七月一日,正名是「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紀念日」,又被稱為「回歸紀念日」,而「回歸」又叫「收回主權」,諸種概念都指向一個有憲制意義的「締造時刻」(founding moment),但是,從這幾個性質不同的名稱,便可知香港的憲制特性有多複雜。

如何理解香港的「締造時刻」?我認為講得最好的是親北京學者陳端洪,他是全國港澳研究會副會長,我雖跟他的政治立場南轅北轍,但我也要承認,他在2016年的一篇題為〈理解香港政治〉的文章在這方面說得最清楚。

陳端洪指出,香港既不像中國大陸其他地方,經歷了由中共領導的革命及建國歷程(且看中國憲法〈序言〉中的敘事),也不是殖民地人民自決;他甚至承認,當年九七臨近,大部分香港人是不願意接受內地的社會主義制度,所以才有了「一國兩制」。因此,「七一」這個特區起點,既包含一種抽象的民族主義(「回歸」到中國),又是一個主權代表行使決斷(「收回」及「行使」主權),兩者主語不同,前者是香港人,後者是「中國」(代表人民的執政黨)。同時,它又是一個國家之內的特別行政區設置,既是新創,又是延續,因為是「生活方式」及「現行制度」的不變(還要加一個不知是真還是假的50年期限)。而且,當中的人是「香港居民」,不是「人民」或「公民」,卻被承諾享有「高度自治」。

任何憲制設想,也是一種人為建構,香港這種異常駁雜的憲制地位及結構,更是如此,而且,內裏有着不太相容的原則,拼貼起來。可是,過去25年,它又規範着這個地方的政治活動,形成一個特殊的政治世界。而我們一直糊糊塗塗,並不太分辨箇中的差異及關係,這種糊塗,也曾令這個政治世界得以可能。

「二次回歸」 失各自表述空間

內地稱這「一國兩制」為鄧小平的偉大構想,它是否偉大是一回事,但它是否能在現實裏行得通,又是另一回事。建制派現在有種理論,認為過去25年,因為對「一國」強調得不夠,所以出了種種問題。我的看法有點不同,「一國兩制」要行得通,是無論「一國」還是其他原則,都不用定於一尊,有些可各自表述、各自實踐的空間。

例如,許多年的七一,同樣一個維多利亞公園,早上可以有建制、愛國團體載歌載舞,慶祝香港回歸中國;下午則變成七一遊行的起步點,反對派群眾趁假期睡至近中午,吃過早午餐,才帶着自己的口號,抗議也好,批評也好,訴求多種多樣,實踐與體現一些大陸同胞沒有的權利與自由。兩個平行世界雖有點碰撞,但總算相安無事;因此,這個空間即使不算多元,也是二元,雖有點對立,但卻充滿彈性。

可是,經歷了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以及之後的《港區國安法》實施,香港進入所謂「二次回歸」。什麼是「二次回歸」?就是各自表述的空間及彈性沒有了,憲制架構及原則意味着什麼,只能由政府說了算。太多例子了,就講七一遊行吧,沒了,主辦的單位民陣也沒了,甚至國安要約談反對派團體,勸他們別在當日辦活動;然而,特首卻還說,我們還是享有公民權利與自由,我們只是要更重視、尊重及保護國家主權。

這意味着,原有的憲制原則及框架好像不變,但卻不再有各自表述的空間了,只有接受政府的一套。如果事情只是發展到這個地步,還勉強可以,平民少談點政治好了。可是,因為要讓國家更加無處不在,不斷高舉香港特有的憲制原則,反過來取代常識,這便不止令人無所適從,就連七一意味着什麼也覺得十分混亂。

據媒體報道,「公社科」的新課本稱香港從來都不是英國殖民地,有老師透露,教育局官員曾在公社科簡報會上,清楚界定香港不曾是殖民地,香港僅是被英國殖民統治。很明顯,官員要這樣做,是因為要與1972年中國政府令聯合國把香港從殖民地名單中移除保持一致。可是,某時某刻的政治決斷與分類,與歷史事實是兩回事。1997年前的香港如果不是殖民地,究竟又是一個什麼政治性質的地方?毛澤東說過,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那香港何以連「殖民地」也算不上?有「回歸」,當然有之前的「離去」,如果香港不曾是英國殖民地,那香港在「回歸中國」前「去」了哪裏?我們又何以要熱烈慶祝香港回到祖國懷抱?老師除了照本宣科,又該如何解釋?

這幾年官方發明的新詞、新說法,我想學習,但總是愈學愈亂,感到頭腦發脹,有種暈眩的感覺,跟站在那個紅色天井下的感覺差不多。著名的後殖民主義研究學者Robert Young曾簡潔兼抽象地說明後殖民(post-colonial)狀態是什麼:那些有權力說話的人並沒有想過,事情對你來說是怎樣的,他們沒有從你的角度出發去想及講,因此,你活在一個「他者的世界」(a world of others),這世界只為他者而存在。

不論1997年前香港是否殖民地,香港人現下的確處在一個他者的世界,而那個紅色的旗海天井,也最適合「慶祝」七一,最是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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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葉蔭聰

圖•李紹昌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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