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13年由環保署打來的一通電話開始,因為二百多條從海中夾上來,滿佈蠔殼和生鏽鐵釘的灣仔碼頭防撞木找不到地方願意處理,成了我認識志記鎅木廠三兄妹的契機,也輾轉促成了當年屯門T.Park一宗美事;同時志記亦是小弟九年前本刊主理的專欄「Touch Wood 觸木」首篇採訪對象。
志記掌舵人權哥,總是自謙說老人家不懂講話,當年無論是接受電視台採訪、接待時任發展局長的陳茂波到訪、民間媒體發起的記者會等,總希望後生來幫幫口,於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和志記有點往還,如今回望,百感交集。
鎅木到底是什麼?
志記的歷史如何和香港發展一起走過高山低谷等事蹟,這些年來及至最近都有大批資料可在網上輕易讀到,小弟當年亦寫過一二,這篇就不贅了。簡而言之,新界東北發展計劃早於2007至08年若隱若現,到2012至13年左右愈見明確,志記鎅木廠正位於受影響範圍,將被收回土地,但在各方持份者對計劃的想法膠着,及社會先後出現各種狀况下,收地一事有點慢了下來,甚至中途曾有反覆,至近幾年重新迫在眉睫,到近月終於宣布進入倒數。一時間志記比主題樂園還要熱鬧,因木廠早前決定以開放公眾參觀作為最後吶喊,執筆之時連「紅姑」鍾楚紅都親身到訪,拍照及出post呼籲各界關注;不過也有人問:「鎅木到底是什麼?大家高呼可惜的其實又是什麼?」
用最簡單的類比,鎅木廠有點像屠房,都是把原材料處理成可用狀况的上游步驟,分別在於前者處理樹木、後者處理動物,最重要的分別是──坊間對鎅木的需求變得愈來愈細,屠房至今則仍是供應肉食的必須場所。鎅木,顧名思義是把砍伐下來的樹木鎅開成為木材的步驟,「鎅」字或許會給人一種錯覺,以為是手起刀落的簡單工序,實際上不單動輒要用上大型吊架,還要有足兩個人高度的帶鋸(Band Saw),配合路軌式輸送系統,才能將直徑小至砧板、大至兩個人才能環抱的樹幹,按特定方式鋸切成備用木料。根據幾位木工老前輩說法,以前六十年代左右,本地木工行業興盛,其中硬木家具市場不小,能夠去木廠買料開料的,一是自己當老闆、二是資深師傅才有資格,因為一條粗壯原木,要如何切割才能物盡其用,而又符合製作家具時不同部分的紋路和尺寸,絕對不容易。一張訂單或工程是賺是蝕,鎅木開料是首要關鍵,不夠經驗或不夠細心計錯數的話,分分鐘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因此鎅木廠的存在,和各行各業一樣,最重要是上有供應下有需求。據權哥所講,五六十年代,馬來西亞山打根、印尼婆羅洲等東南亞盛產優質木材的地方,供港原木材料不絕,一條條圓滾滾樹幹,要靠鎅木廠才能變成家具、裝修材料、建築結構甚至棺木,因此那時鎅木廠當然不只志記一間。然而轉眼間,上述東南亞地方因木材過度砍伐而受到管制甚至禁運出口;另一方面,市場上量產式DIY家具價錢便宜、設計時尚,在本港樓價、舖租等長期不合理飈升下,加上「納米樓」成主流,無論租客還是業主,都在捱貴租供貴樓,不管店舖或家居,難免不會、或無力選購優質木材作裝修或製作家具上,每遇搬遷,更是寧可買新的便宜家俬。種種原因加起來,鎅木行業早在廿年前開始已漸成明日黃花。
至於志記何以能抵住時代巨輪至今時今日?環保方向、古蹟復修和後來與年輕人合作的木工班,可說是抓緊住最後一根稻草。話說機緣巧合下,中華電力公司在新界一帶仍沿用不少杉木造的電線杆,隨時日耗損便要替換,換出來的舊電線杆不能隨便棄在堆填區,因而成了好幾年來志記的主要工作,並成為之後處理灣仔碼頭防撞木、皇后山地盤樹木升級再造的契機。另外,志記其中一位成員強哥,本身是復修界資深專家,由魯班廟、港大到藍屋等都有其復修手筆,木材類東西的復修也間接成了志記生意之一。至於2016年開始定期舉行的木工班,則是關注土地問題組織的成員吳卓行辦起來,成為了不少從未接觸木工,也不知鎅木為何物的人士,認識木材相關知識的切入點,經幾年累積,也有近千人參與過,志記因而多了一個身分,就是跟大眾分享和交流木工知識的平台。
失去志記,我們失去的是什麼?
和一間老字號酒家或冰室結業相比,鎅木廠結業,坦白說和大眾生活關係不大,這陣子得到洗版式關注,除了其七十多年歷史、唯一現存鎅木廠的身分、令人震撼的木材存量外,更多可能是近幾年社會經歷大動盪後,那種香港不再、只剩離散的感情投射。實際上呢?失去志記,我們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首先失去的是選擇。在行業上,雖然幾乎所有媒體都說沒有了志記,香港就再沒人鎅木,這說法其實不盡不實,2018年在粉嶺坪輋啟芳園成立的「樹後生活」、2019年成立,位於元朗朗屏福喜貨櫃場的「香港木庫」,以及2021「重光造作」的阿Roy在粉嶺軍地設立之工場,不約而同都是由藝術界轉向處理木材的年輕代表,三個工場都有一定規模,同樣有處理不少本地樹木的鎅木經驗,而且可一條龍設計、出圖、創作成各類產品或藝術品的能耐。(他們之間的能力和技術高低我就不評論了,合作過的人或機構自然心中有數。)此外,還有政府位於屯門曾咀的Y.Park,能處理鎅木也能碎木(只是營運的承辦商表現似乎未達當初目標);不過若論較大型的樹幹、對各種木材的知識和經驗,以及對滿佈雜質、難處理的木頭來者不拒之態度,仍是以志記為優,日後沒有志記,其餘地點短期內將未能完全接替到其功能,更遑論幾十年經驗。
其次是多元價值觀。行業式微不代表全無價值,尤其志記非因無力營運而結業,而是再三敗給「發展」二字,所謂「發展」的背後,說穿了還不是倒模式套路,鐵路站、上蓋商場、納米樓等,整個新界東北在連根拔起式的計劃下,全盤否定過去,毁滅式砍掉重練為的究竟是什麼?解決居住問題?這兩年多離開的香港人還少麼?需要這麼多無正常人買得起的房屋嗎?為解決就業問題?嚴苛防疫政策下,政府又有沒想過多少人因此失業?今天木廠可被視為無存在價值,他日又輪到什麼行業被抹殺生存機會?大吉利是暴風再襲,沒有了鎅木廠中間協調,倒塌的大樹何去何從?近年建築地盤砍伐下來的樹木不能全數棄置堆填區,而要再造成有用途的東西放回屋苑內,日後又有哪兒可處理?
再建還是再見?
雖然權哥現時最大的心願仍是覓地再建志記,但要找到符合條例的木廠用地,再得到業主允許挖地窖重裝企頭鋸和皮帶鋸,然後志記又有足夠資金去承租和應付搬遷開支等,在9月13日的收地死線要達成上述任務的可能性有多高心知肚明。而且平心而論,看着三位老人家,要處理萬多呎的木廠搬遷,相信大家都於心不忍,要找年輕人幫忙甚至接手?面對行業艱苦且前景模糊、箇中技術又非兩三年可練就的情况下,似乎也不屬選項;寄望政府出手保育或另行安置成博物館?這點連評論都提不起勁了……所以無奈地,刻下我和恆仔等朋友,只能努力找合適的倉地,希望讓志記在死線前,起碼找到暫時棲身的倉地,把重要東西暫存,稍後能以較理想的方法好好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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