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他是作家,膊頭卻有「三粒花」;他是講台上的教師,台下的學生畢業後,都將成為警隊中的一分子。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智齒》共獲14項提名之多,並奪得最佳女主角、最佳編劇、最佳攝影、最佳美術指導等獎項。《智齒》是一個關於警察的故事,而原著小說作者雷米,真實身分是警校教師,身在刑偵「行內」,為他提供源源不絕的寫作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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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問你一個問題,《智齒》在香港反響怎樣?票房怎樣?」雷米再三強調,自己只是寫作者,是電影的「外行人」。飾演男主角「斬哥」的林家棟是他非常喜歡的演員,而女主角劉雅瑟更令他驚喜,「本來小說裏的王桃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通過劉雅瑟的表演,王桃這個形象就變得具體了」。不過,《智齒》在香港被評為三級,在內地亦無法上映,是否有點遺憾?「這個問題,你問導演、問出品人去吧。」在他看來,電影版《智齒》已經相當滿意。
《智齒》小說原為「假期練筆」
「(寫作)一開始,我沒有想過(智齒)影視化。」2011年,雷米的好友、內地作家蔡駿在上海創辦《懸疑世界》雜誌,找朋友約稿寫第一期內容。寫慣20萬字長篇小說的雷米,通常每7至8個月完成一部作品,中間要休息3至4個月,再投入下一部的寫作,而在這個「休假」期間,他會寫一些中短篇作為練筆、找回語感。《懸疑世界》創刊號的約稿邀請,恰好發生在此時。2萬多字的《智齒》,就是這樣的一部「假期」作品。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智齒》最終成為了香港電影。2012年,鄭保瑞導演首次透過微博聯絡雷米。雖然素未謀面,雷米卻覺得自己與鄭「很熟」。非常愛看港產片的他,在1990年代中後期讀大學,那時正值銀河映射的鼎盛時期,「杜琪峯、韋家輝的電影,我全都看過,《非常突然》、《暗戰》、《暗花》、《鎗火》……」鄭保瑞多年前加入銀河旗下,《狗咬狗》、《意外》等電影他也一部不漏。
愛看港產片 欣賞鄭保瑞對藝術堅持
當年鄭保瑞與雷米接觸,是想商量小說《暗河》的影視改編,可惜《暗河》在不久前已授權給其他公司。「我突然想到了《智齒》,」本身是「東北大漢」的雷米,作品背景多數設定在北方,唯獨《智齒》的故事發生在南方小城,「有種街頭感,又講的是兩個基層警察工作經歷,按照我以往對鄭導作品的了解,我覺得挺符合他的風格。後來鄭導演評價,我的小說有很強的鏡頭感。」
二人一拍即合,當時就定下了電影的格調和方向。而身為原著作者,雷米也有份參與早期電影策劃。他透露,電影曾考慮將背景設在內地城市或澳門,最終還是選定在香港。「小說與電影確實有很多很多不同」,雷米說,畢竟小說《智齒》只得2萬字,肯定要加上編劇的二次創作;但原著篇幅短,又給電影帶來更多發揮空間。
小說中原本寫的是內地的軍裝警察,電影中變成了香港便衣;「王桃」本是一個看着像男生的女子,雌雄莫辨,「沒有劉雅瑟那麼甜美」;「拾荒者」一角在原著中也沒有太多着墨。「電影帶來的感官刺激,比我想像中凌厲得多,」他很喜歡電影的黑白色調表達,而最令雷米欣賞的,是鄭保瑞對藝術水準的堅持和要求,「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今後與香港電影人有更多合作。」
寫作路緣於「陪妻熬夜」
「今天你是用電話採訪我,但是對我來說,更合適的方式是文字採訪,你把問題寫給我,我把答案寫給你。」雷米喜歡通過文字表達內心想法,寫作是他從小「刻在骨子裏」的愛好。「讀書的時候,我最不愁的科目是語文,語文最不愁的項目是作文,」他笑說,「唯一的困擾是寫着寫着會跑題,要寫議論文的,我可能寫成了散文,要寫記敘文的,我可能寫成了寓言。」筆耕日久,他還形成了自己的「怪癖」,例如同一段落中不能用同一個詞,尤其是形容詞,如有雷同,必要改掉。
讀大學後,雷米也未有停下創作小說、詩歌和散文。1999年他曾想寫長篇小說,但要準備升學,只開了個頭就沒有繼續下去。接下來的幾年,故事情節一直在他腦海中反覆迴盪,構思亦不斷完善。而真正動筆,也是一次機緣巧合:2006年,雷米太太的公司要處理一個不良資產項目,需要連續加班至凌晨,雷米就到公司陪太太。但是熬夜總會犯困,想要提神的他就到當年內地時興的「天涯論壇」瀏覽靈異板塊「蓮蓬鬼話」。
後來他發現,這個板塊接受投稿,而且不限於恐怖鬼古,探險、懸疑類也可以,於是他決定把縈繞7年的長篇小說構思寫出來,以註冊ID「lane_lau」發表,這就是他的處女作《第七個讀者》。同年,內地通俗文學雜誌《今古傳奇》編輯找到雷米,想請他將小說發表在雜誌,但不能用「lane_lau」,要起個中文筆名。雷米想來想去,直到快要付印的死線,被編輯催促起名,他從自己和太太的小名中各取一個字,就叫做「雷米」。
回想起來,從「看鬼古陪老婆」走上了寫作之路,是他此前從未想過的,更沒想到寫作會成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雷米說,當年發帖只是為圓內心的小說夢,發現原來這麼多人喜歡,給他很大鼓舞,「自己表達的東西得到他人的認同,算是生活帶來的一個驚喜吧」。
天涯「蓮蓬鬼話」時任版主莊秦後來曾評論,《第七個讀者》儘管當年在網絡上引起轟動,但在作品整體結構與節奏拿揑尚存在一些不足,至雷米2007年正式出版《心理罪》,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寫作變得游刃有餘,文字的力度也直透紙背,鋒芒畢露。莊秦又稱,他的身分也保證了作品的專業性,絕不會出現胡編亂造與怪力亂神的解釋;且雷米深諳如何將複雜的法律知識講解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讓任何讀者都看得懂、看得過癮,乃是源自他的教師職業。
正職教刑法學 校方支持寫作
對,「懸疑小說作家」只是雷米的「業餘」身分,他的「真身」是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法律教研部副教授劉鵬,在學校教授刑法學;他是專業技術一級警督,按內地警銜,肩章上有3粒金色四角星。他開玩笑自封「雷sir」,除了本身在刑偵前線的親身經歷,學校同事多數是某一領域的頂尖高手,每年又有全國各地來進修的資深警員,所以在教學中接觸到的,全是犯罪領域的「前沿資訊」,而且是第一手案件資料,「學校就像是一個大寶庫,提供非常多的寫作素材,有時候跟同事聊一聊,可能就成了我創作中的一個橋段」。
「我更喜歡我的教師身分,因為我喜歡做些有價值、有建設性的事情」,他解釋,寫小說是創造一個虛擬世界,但做教師是塑造人的靈魂。「如果經過我的努力,從我們學校畢業的、未來將成為警察的學生,他們都能有法治思維、法治精神,這個對我更有意義。」學校對他寫作不僅非常寬容,更是十分支持,曾邀請他為學生作講座,講閱讀的意義、講「讀書立身」。他希望,自己的學生能成為專業技術過硬、法律思維紮實,同時又有人情味的警察。
「什麼是人情味?就是有同理心,懂得憐憫。」他在課堂上講到故意殺人罪時,當中會提到「相約自殺」的情形,要考慮是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雷sir」會向學生介紹一個真實案例:一對青年男女為了殉情,相約喝農藥自殺,但由於經濟拮据,錢只夠買一瓶農藥。先喝藥的女子一下喝掉大半瓶,後來毒發身亡;而後喝藥的男子因為教育程度不高,以為在農藥中加入排泄物會「更毒」,就將自己的小便混合剩餘的小半瓶農藥,不料喝下後未有死去,那麼這名男子是否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因為情節荒誕,一般的學生聽到這裏都會發笑,但雷米曾留意到班上一名女生並無與大家一起笑,「這是兩個對生活完全失去希望的人,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她並不覺得這好笑。對於別人的苦難,無論如何荒誕可笑也不能笑,我希望我的學生都具備這種同情他人的品質」。
留意社會熱點 更關注立法動態
身為警校老師,塑造的是未來警察的靈魂;身為文學創作者,使命就是關注時代、記錄社會發展。「小說不能關在書房裏憑空想像,這樣的作品不會有什麼價值。」雷米十分關注社會熱點,在他的微信朋友圈中,也有轉發上海疫情、唐山打人、河南村鎮銀行「爆煲」等事件,「我更關注的是最新的立法動態,因為我是法律工作者,法律的頒佈和出台一定是為應對某種社會現象。所以我關注社會現象,這是事實,但我更關注如何通過規範去約束這種現象」。
透過小說,他最想給讀者帶出的,是「與人為善,彼此原諒」的價值觀,《智齒》也是一個關於原諒的故事。每年都有學生因為喜歡他的小說而投考中國刑事警察學院。雷米說,學生、同事都知道他的「兼職」,他已連續幾年為同學訂下「奮鬥目標」:如果期末考試成績超過90分、即達到「優秀」級別,他就會送出一本親筆簽名的小說作為獎勵。上學期200多學生中有40多人考到「優秀」,雷米二話不說自掏腰包去買書,再簽名送出。
「我今年送的就是《智齒》。」雷米說,《智齒》電影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更能激發學生好奇心,「我希望他們把這種關注集中到課業上來,而不是關注我個人」。
答:雷米
原名劉鵬,1978年生於吉林長春,現為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法律教研部副教授、專業技術一級警督,內地懸疑推理小說家,著有《心理罪》、《人魚》、《智齒》等
問:林迎
《明報》記者,現駐大灣區,曾多次採訪兇案與災難現場,卻不夠膽看恐怖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