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人世間有一種怪癖,叫做「整齊段落強迫症」──今年書展,香港中大中文系副教授黃念欣交出的一部散文集《夕拾朝花》,就印證這頑固雜症的存在,更準確地說,這是由3年多前誕生的同名專欄觸發的「強迫症」──總之,誓要令每個段落最後一行剛好填滿。作為過去其中一名世紀版編輯可以作證,那電子檔內一段段剛好寫滿的格仔在讀過書序後的確déjà vu般重新湧現眼前。不過,這個自2018年10月開展、其間歷經時代更迭的寫作,當然還不止格式上的執著,《夕拾朝花》還帶來了「極限寫作」中,限制與自由的辯證。
專欄方塊內,自由與限制
「在這規限過程中,我感到一種『自由』。」黃念欣說,在這3年多來「這裏添一點那裏刪一點」地反覆不斷讓格仔變得齊齊整整的日子裏,她發現了一種重新看待「限制」的角度,原來在欄柵內改動文字而不損原有意思是可能的──在過程中,她體會到一種在沒有限制時,從未發現的自由。
早於「夕拾朝花」專欄正式登場的10年前,2008年黃念欣已開始在她形容為「恐龍時期的部落格」上開展這「實驗書寫」。她說,那時「寫blog是完全自由,無字數長短、時間限制」,於是這近乎OCD的心癮怪癖要待開始寫專欄時才被引發,這不就如散文集內一篇引用詩人聞一多時所說的「戴着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聽後黃念欣回應說,這種古已有之、不論中外在文字框架內尋求規範中的自主可能,大概是一種對美的追求,人的天性,「很多人樂在其中」。
但黃念欣也不諱言地笑言,當年應邀每周寫一篇「夕拾朝花」,在繁重工作中曾想過不如就寫幾個月好了,頂多一年半載吧。後來這晚上採摘的朝花,一晃眼已開到3年多後的今天,而且依然盛開,甚至在她從沒預料下結集成書。
「夕拾」一周開的花
欄目命名為「夕拾朝花」,黃念欣說,靈感源自其中兩位她喜愛的作家魯迅和亦舒,及他們兩本同名書作《朝花夕拾》。於她而言,他們代表着文學上兩種極端──魯迅對時代的回應及其一串關鍵詞:冷峻、尖銳、理性、思考,相對亦舒反映的都市生活及關鍵詞:言情、物質、唯美、大眾── 一般很少將他們並置,但在黃念欣看來,亦舒在魯迅出版散文集近60年後出版同名書作當有其因,「她必然讀過魯迅,在散文集中久不久也提及魯迅」──這聯繫讓她想到:「如此這般風馬牛不相及的作家,原來也有感應。」先不說黃念欣對他們的感應,當初擬定這欄名時,對照魯迅的回憶童年舊事、亦舒科幻小說中穿越未來與過去時空的修補舊事,黃念欣對專欄「夕拾朝花」有這樣的想法:「我的那種『舊』不至於要回憶童年,只願回望發生過的事。」在報刊版面上看來,一周之內或已天翻地覆,黃念欣當時就想:「一周的時間,剛好讓我有『夕拾朝花』的感覺,讓事情醞釀發展幾天後,我再去表達。」而這一周的時間,也造就了《夕拾朝花》的出版。
魯迅在1933年發表過一篇名為〈小品文的危機〉的文章,如果香港也有「小品文危機」,黃念欣會說,常有一種論調認為香港文學沒有宏大創作,都是些輕薄短小的專欄文章,另一種論調則貶低專欄作家,「在英美語境下,columnist的身分其實比較正面和專業」。這兩種說法當然各有局限,對於專欄,黃念欣認為饒富香港特色,可以展現很多可能性,例如過往《明報》亦舒的專欄就像在連載作家生活,西西長篇小說《我城》最初也是《快報》的一個連載欄目,「專欄就像讀者的一種生活方式,閱讀同時介入作者的生活」。時至今日,踏入社交媒體news feed世代,她認為「專欄還有很多可能」,並直言:「好想話畀人知專欄的可能有幾多。」
「夕拾」文學中的深刻
不論專欄還是結集成書的《夕拾朝花》,不難窺見黃念欣多年來持續「實驗寫作」所擴闊的可能,以及她開創的風格。雖然她認為自己不是「很有風格」的散文家,但「如果真有風格的話,可能就是在事情發生後」,她總會思考「在文學、藝術或電影裏如何回應這件事,或是文本裏會有怎樣的呈現」。於是每周一篇的沉澱時間,就讓黃念欣回到文學中尋找觀看視角。
可是,回頭追溯至文學裏的「指引」,黃念欣表示自己並不渴求從中尋求解藥良方,她笑言:「若總是回到文學裏借鑑的話,會變得好迂腐。」她的想法是文學總能給出人生的不同可能,為我們提供多一重思考角度:「我相信文學集合世界上不同的『最好』的可能,這個『好』意思並不是最美好的可能,而是當某件事發生了,文學對它的想像可以是最透徹,呈現方式也是最尖銳最深刻。」
「業餘者」的樂趣與享受
從專欄到散文集,黃念欣坦言成書過程急促,自己從沒預料也沒有多想。「本身自己沒有想過出書,我覺得在報紙刊登了然後有人讀,已經很感恩了。」直至今年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鄧小樺邀書稿,她便從過去3年多接近200篇的專欄文稿中挑選,最後選出現時收錄的40篇,並分成書中4個部分:光影留情、藝文拾慧、時代筆語、教事重提。
成書過程中,黃念欣說最感激的是封面。《夕拾朝花》封面畫作來自香港作家黃碧雲,黃念欣最初把散文輯錄成書時,便想到黃碧雲這張曾刊於《明周》的畫作,她非常喜歡這幅畫,也認為很適合《夕拾朝花》。她形容畫作有花有字比較感性的元素,也有微積分數式比較理性的部分,莊士敦的書信手稿臨摹則與香港歷史有關,於這部寫及香港的散文集而言,別具意義,而設計師亦把書名字體做成當年魯迅親題的模樣,在成書前,黃念欣從沒料到做出來的封面效果美如斯。
打開書本,4個部分可見涉獵題材廣泛,從電影文學藝術,到生活時事教學等,問黃念欣輯錄文章的想法,哪篇收錄、哪篇不收有何原則,例如為何不選那些也寫得很精彩的飲食散文?她笑言自己不願強化金牛座喜歡美食的印象,也說自己不是專門食家實在尷尬,她說:「我只是對《論語》所說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有新的體會,就是說珍惜人生的意思,即使微小,我們也可以去想,該如何做到最好?」又例如,關於學習日文的散文亦未見收錄,原來同樣因為尷尬,她稱,畢竟自己並不擅長。
不過,在輯錄這部散文集的過程中,黃念欣獲得另一番體會及反思,她回想到理論家薩伊德(Edward Said)在《知識分子論》中所寫的「業餘者」(amateur):「我一直很嚮往這種業餘者精神,譬如自己雖然不是日文系,也不通曉日本文學,但人文學科就有這種彈性,即使不是你主修,你可以對它感到好奇,它也可以對你的生活有迴響。」於是,一篇她本來打算抽起、名為〈買一枝鋼筆,手寫〉的散文便出現書中了──「事實上,業餘者精神並非壞事。」她說:「當然唔識扮識就有問題,但人世間不一定專門才能享受,『業餘者』其實也可以很認真,就算你不以此為生,也可以研究,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所以我想做個示範──其實『業餘者』都可以寫嘅。」
玩笑同時,開啟一扇窗思考
散文集裏,可以看見作家精思博學,學術功底深厚,紮實同時很貼地,讀來又饒富趣味,幽默與優雅並存,不時讓人會心微笑。黃念欣說:「其實出版這本書前,也沒想到大家會覺得好笑,我最多只是想輕鬆一點,可能出於平日教書需要,希望吸引同學閱讀課堂上推薦的書。」例如收入《夕拾朝花》的〈北島教你讀心術〉、〈現代文學十二子〉皆充滿幽默感,像我這樣的一個非中文系女子也心領神會。後來黃念欣亦坦承,自己其實是個「笑點低的人」,小時候她母親曾一度怕她「笑到窒息」,即使在長大後,也不知何故地總在不應該笑的場合很想發笑,經常要苦苦忍耐。黃念欣更分享稱,在她生活上,身邊的人其實也很好笑,例如其丈夫香港作家董啟章,「有時別人會覺得他很嚴肅」,其實並不全然。她舉例說某次在董生閱讀牟宗三、讀到《現象與物自身》裏的一段「執相與無執相底對照」時──在同一屋簷下的董生傳了WhatsApp短訊給其妻,並附上幾個哈哈大笑emoji,暗指女生有執相與無執相的分別。
關於「笑」,我們可能會想,這不就代表很輕鬆自在嗎?因此容易忽略玩笑的意義。在黃念欣看來,「笑」並不是一種消極的逃避:「『笑』其實可以是一個橋樑,『笑』有時可能令你輕鬆片刻,但更多的時候,它為你打開一扇窗,引伸更多想法。」她舉例說,如前陣子香港曾引發過一場疫苗討論,當時我們不會隨便告訴別人自己是否已接種疫苗:「當時我們很繃緊,但處在那狀態裏,並不會讓我們進一步思考。」恰好某天黃念欣在等待接種時,手執一本書讀着魯迅一篇〈我的種痘〉(這故事她也寫進書中〈魯迅與疫苗〉一文):「讀醫的魯迅覺得明明有疫苗消滅細菌,你係都要搵身體較飛,於是魯迅認同係要打嘅,但若然止步於此,就變成宣傳一樣──現代文學教父都打針喎,你都打啦。」那當然不是這樣的,黃念欣續說:「當時醫學上面對很多不確定性,以前的人同樣不願打針,當魯迅在校兼課時,被勸喻『不如你做個榜樣,帶年輕老師一起去打針吧』。」然後滑稽好戲便來了,念欣邊笑邊形容魯迅如何浩浩蕩蕩帶着一班教師,在眾人擾攘一番後,最好笑是「當魯迅回頭一望,背後的人全溜光了,只剩他一人」。黃念欣認為,好的文學就是這樣,「它不是叫你去打疫苗,而是把疫苗聯繫到社會壓力等不同的複雜元素」。從這個例子可見,在玩笑過後,「笑」其實能「把我們帶到對世界各事的思考,擴闊當時對打不打針的想法」。不過她也強調「笑」這個題目其實很深奧,自己並不熟悉,「自己只是對『笑』深感興趣,有機會也想研究中國古典的笑話」。
正如封面畫作帶給黃念欣的感覺,她希望散文集同樣含有文學的曖昧、感性的部分,同時亦有理性的部分。「像form了一種個人見解,而不止是餘音裊裊的感受,雖然專欄無法像論文一樣講到圓滿,但希望能讓讀者延伸去思考去觀看,讀者可能會有自己的想法,唔一定要信晒我。」
謎底未必能解開,專欄繼續寫下去
這次訪談約在「Baker Street WI」(欲知詳情可閱讀書中〈尋找「沙君拔」〉一文)──相信不少人立刻便想到電影或小說中,叼着煙斗、戴着偵探帽的福爾摩斯查案時一個重要場景。談及「偵探」,黃念欣說它作為通俗小說一個類型,大概源自人類與生俱來的興趣,「這不一定做學術的人才有」,只是剛好因工作關係,她不時遇到需要調查、解謎的「偵探」情况。至於謎底能否被解開,實在也並不一定,她形容很多時就像人生,只能「到此為止,告一段落」,大部分情况是「無頭公案」。書中〈尋找「沙君拔」〉如是,〈重讀舊箋〉如是,即使「往後的調查,以後有機會再說」,最終再追尋下去,也未必能找到一個答案。不過,「偵探」過程事實上也帶來不少得着,正如書中所言「沿途風光也不錯」。
是的,所以聽着一個個故事,讀着一篇篇散文的過程,也不期然被迷倒進去。尤其這些故事,還有說下去的可能。黃念欣的專欄「夕拾朝花」」,依舊在兩天後星期二的世紀版如常刊載,並將持續於星期二的世紀版登場──雖然她說,若有天不寫,「也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也沒想過要讓這專欄成為『品牌』或什麼,但暫時每周能寫這專欄,讓我感到愉悅之餘,能運用自己熟悉的文學方法傳達想法,我是很感激的」。亦如書序中所寫──與人分享、知道有人讀到文章,使她自覺可與馬奎斯比肩:「我寫作是為了感到身邊總有同伴,為了讓朋友更喜歡我。」讀《夕拾朝花》,實在很難不讓人喜歡上黃念欣,這部寫於2018年末至2022年間,歷經香港社會動盪的散文集,在自由與限制的辯證下,為讀者帶來愉悅和希望,大概就如黃念欣或她喜歡的作家會說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