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新官上任，大清潔雷厲風行，搞衛生突然成為城中頭等大事，令人想起140年前的一份報告。1881年，英國派工程師Osbert Chadwick（查維克）來審視香港的衛生情况，隨後寫成報告，內裏提出多項建議，也被視為殖民地政府管治上「開新篇」的其中一個關鍵點。今天闡述香港城市建設的各種專著中，常常見到Osbert Chadwick這個名字與他的報告，講公屋見到他，講公廁又見到他，講街市也有他的份，「查維克報告」說了什麼？銅鑼灣的人文圖書館「打書釘」近日為這份報告舉辦讀書會，我們邀請講者之一、退休工程師馬冠堯講解一二，翻開古舊文件看個究竟。
「查維克報告」見得多 究竟說什麼？
「殖民地房屋問題，又豈止住屋過度擠迫，還有難以忍受的衛生環境。1881年，前英國皇家工程師查維克（Osbert Chadwick，1844-1913）被殖民地大臣派遣來港，調查衛生情况。」
——《一型徙廈的設計基因——香港公屋原型》衞翠芷著
「在該報告其中一個部分，查維克強調保持公共街道清潔的重要，尤其是像香港這樣的城市，街道特別狹窄，妨礙了人們吸收新鮮空氣和陽光……他建議政府重建中環街市。」
——《香港街市：日常建築裏的城市脈絡（1842-1981）》徐頌雯著
「他尤為關注被視為疾病生產者的華人的衛生習性……他又強調：「公廁是最有效維持衛生的方法，故此應由政府提供和改善，並大為增加數量，免費讓公眾使用……」
——《有廁出租：政商共謀的殖民城市管治（1860-1920）》莊玉惜著
以上3本書都引用了「查維克報告」的內容，這份報告全名為Mr. Chadwick's Reports on the Sanitary Condition of Hong Kong; with Appendices and Plans，為何乜都關佢事？馬冠堯談及報告的背景，帶我們回到香港開埠初期的景况，「古仔應該由1842年開始說起，香港當時的衛生是怎樣的？那時華人用的是旱廁而非水廁，沒水處理糞便，但當時政府一路沒有處理，說不能改變華人習慣，所以不做。另一個是經濟考慮，食水不足，要起水塘和渠是個大數目，將一個鄉下變作城市，要投放很多錢」。
軒尼詩港督被投訴 殖民地部派人查
「在香港，華人生活在奇怪的環境中，肯定沒比他們國家的情况好，至少在生活空間上毫無疑問是更差，另外供水尤其糟糕，要責難他們這個種族就是無藥可救、污糟邋遢，是不公義的，除非他們已得到合理方式維持乾淨。我認為提供及落實這些方式是政府的責任。」
——查維克報告第二部分第七節「潔淨人員」
在查維克報告面世之前，殖民地醫官艾爾斯（Philip Bernard Chenery Ayres）1874年已寫過報告，「當年醫官多次視察維多利亞城，看那裏的生活環境」。艾爾斯提及，屋內養豬是很普遍的，報告裏寫：「我見過華人把一間房劏成四份，每個部分有一張牀，牀下底就是豬欄，養5至7隻豬」，樓上只是鋪着疏落的板當成地板，不能洗，一洗就會給樓下的人來個「污水涼」；樓下都是泥，夾雜不少從豬欄流下來的口水、排泄物。
一片烏煙瘴氣，馬冠堯說：「幾時爆大鑊？就是軒尼詩來到（就任港督）時，他有一個特點，是跟下屬、軍人、商人都完全合不來，但對華人則盡量遷就，甚至要求洋人亦要用旱廁。」量地官裴樂士（John MacNeile Price）及醫官艾爾斯研究處理廢物的方法，認為無可避免會用水，又認為污水應倒入去水渠流到大海，被軒尼詩責備，認為華人適合用旱土清潔法，後來裴樂士更告長假回英國。軒尼詩還有房屋、監獄等種種政策引起英商不滿，終被投訴至英國議會，「軍部醫官又踩多腳寫報告說軍營環境有問題。於是殖民地部就找一個人來看看香港，究竟係咪咁離譜？」
這個人就是查維克，「合約寫得好清楚，他所做的報告要交給殖民地部，而不是香港政府」。查維克父親是寫出《英國勞動人口衛生狀况調查報告》的Edwin Chadwick，此報告被視為19世紀推動英國社會改革最重要的出版物，他領團隊走訪調查全國的貧民窟，當時窮人被視為是疾病瘟疫之源，這份報告就指出髒亂環境如污水與排泄物等的處置才是造成疫症的主因，應該建立好污水、垃圾處理機制等從政策着手改善問題，推動公共衛生運動。兒子Osbert接受土木工程師訓練出身，曾當皇家工程師近10年，1881年是他首次到香港，在報告裏，馬冠堯認為可看出Osbert具科學精神。
廣州考察 發現港居住環境更差
「香港的房屋種類與鄰近內地的頗不一樣，而我肯定香港低下階層比廣東的住得更擠迫，衛生設置也更差。在香港平均每間屋住了16人，在廣東則不會多過9至10人……而且在中國每間屋的中央都有一塊方形的地，稱為天井，地面較低，作通風及其他用途。」
——報告第二部分第二節「房屋建造及排水」
報告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交代城市現况，包括建屋與排水、街道結構、公眾地方的排污系統、供水、排泄物及垃圾處理；第二部分指出以上各方面現存缺陷，提出改善建議；最後是第三部分以三頁提及鄉村與九龍半島情况，並有關於房屋排污系統、公廁、潮汐水流、軍營衛生情况四份附錄，倫敦Wellcome Collection也有在網上公開這份歷史檔案，可供免費閱讀，共120多頁。
「他來之前就已跟身在英國的量地官見過面，了解香港情况，來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訪問東華三院，即華人代表，因為這關係到華人的習俗。」不僅如此，查維克還去了廣州，「他的做法相當聰明，不止看一邊，看看情况是否跟香港一樣」。報告形容香港的屋不同內地，不止有一層，但住得更迫，而且屋與屋之間是背靠背，採光、通風亦不足。在仔細描述親身觀察以外，報告羅列1881年的人口統計數據，華人人口12萬，1880年死亡人數3300多，計出每1000人有27.52人死的高死亡率，不過查維克分析，當時的人口數字被低估、不夠準確，看平均死亡年齡會比死亡率更有參考價值，而香港20歲以上的平均死亡年齡是42歲，比英國幾個城市年齡為56歲左右年輕得多，從這些數字反映人口健康情况，他因此提出社會急需改革。
馬冠堯說查維克帶來很多新穎做法，「如研究污水可否落維多利亞港排走，就做一些實驗，以插有旗的裝置看水流如何走，證明維港的水流可帶走污水」。此外還有潮汐升降，「他做很多潮汐漲退的研究，因為有此資訊才知道污水渠應該在什麼位置。如果水降得太低，渠管在上方，潮降時出口在上面，污水一路流落去，海就會臭，渠管要在底下排污，水流才可把污水帶走」。查維克亦強調污水及雨水要分流處置，以免導致塞渠。
解決九龍供水問題
「城內大概有1877間屋有供水服務，大部分是歐洲人的家……沒有服務的人，就要到大街上的水喉取水，而供應是時斷時續的，他們會自行打水或付費給搬水工人去做，通常一元得到60至100孖桶，即大概600至1000加侖，視乎要搬到多遠多高。每天早上搬水工都會帶着桶圍在水喉附近等它開水，搶奪情况不時發生，生手又不夠熟手爭。自己打水的通常是窮人，如果裝水不成功，就要走很遠到山邊的水井、溪流取水去。」
——報告第一部分第五節「供水」
查維克曾三度來港，在鼠疫爆發前後的1890及1902年都有撰寫報告關注供水問題，「他第二次來被政府委任進去潔淨局，坐了8個月，就是為推行那8件事，解釋錢不是亂花的、起水塘與分隔清水、污水是有必要，用科學說服洋人，令華人也會聽從」。馬冠堯從檔案與舊報得知，查維克開會有做足功課。「（英國）未攞新界之前，在界限街以南的九龍沒有高地，他就想到一個方法，在窩打老道找到幾個井，首先驗水是否乾淨，然後看看水是否長年都有，可引落油麻地，從油麻地泵水上去京士柏，再供給紅磡、尖沙嘴、油麻地、旺角。他的態度是有實驗結果才作建議，讓政府化驗人員去做測試，證明水是乾淨的，唯一缺點是多泥，所以要把泥濾走才去油麻地。」從1890年5月會議的新聞報道中，可知孫中山老師康德黎醫生與查維克討論水質問題，查維克已有兩手準備，拿得出驗水結果回應，亦不斷言水質如何，說需要在隨後繼續驗水了解更多。
報告促成潔淨局成立 開啟城市化改造
「華人看來十分溫順，世世代代已隱然習慣服從權威，只要讓他們看到政府是認真搞衛生的，同時也會提供設施，但不怎麼干預他們的社會習俗，決心加強潔淨，就會很少甚至沒有反抗……我完全相信有堅決並溫和的管理，加上對人民的需求有一點點考慮，衛生情况就會很快大大改善，而且絕不會招來反對或引致華人大舉遷離，而是得到他們的認可。」
——報告第二部分第七節「潔淨人員」
在1882年報告中，查維克主要提出8項建議，「設立潔淨機構及衛生督察；分清處理垃圾和倒夜香的合約；提供免費公廁；有系統地管理街市；立新建築物條例；改善城市污水渠；立新供水法例；改變現有供水管系統」。
不過這份報告並不是一出爐就為香港惡劣的衛生環境改頭換面，「政府有些是立刻去做，有些沒即刻郁，沒做的因阻力太大，洋人與華人合力反對建築物條例，香港政府亦分拆來辦」。立即實行有哪些？《香港街市》內記載，1883年潔淨局便已成立，有5名成員，包括新設的衛生督察；到1887年實施《公共衛生條例》，衛生督察調離潔淨局，局內加入6個非官守成員，4人是委任（當中兩人是華人），另二人就經投票選出。馬冠堯提到：「潔淨局後來改名為市政局，乾淨要（市政）好多方面配合，將污糟嘢拎走，是踏入城市化最大的改變。」
查維克報告全面地從渠管設置的技術改良，到設立部門的行政架構上都有建議，這份文件不止建議改造香港，來個徹底的大清潔，更有深遠意味。學者葉蔭聰曾撰文〈一個衛生城市的誕生：香港早期公共房屋的殖民建構〉，點出查維克報告猶如一個起點的意義，從他的建議促使潔淨局成立、後更名為市政局，至1950年代該局接管徙置區，延伸談到公屋的誕生，成為「香港都市系統的一個骨幹，以及殖民者維持管治的一個手段」，「殖民者對居住環境的健康關注目光，由殖民政權到殖民者社群，順着查維克的視線進入華人生活的最深處，殖民者對華人的管治亦隨之而來」。
文˙ 曾曉玲
{ 圖 } 倫敦Wellcome Collection檔案擷圖、網上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