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細數涼亭燜燒煲背後故事 延續華富日常記憶

文章日期:2022年08月21日

【明報專訊】華富邨累積幾十年數以萬計的故事,有平淡的家庭生活鄰里關係,有駭人聽聞的傳說奇譚,留住和分析這些日常記憶,將有助居民過渡到新家園。搬遷後,華富邨的文物建築應否及如何保育、現址的規劃應如何與新華富邨配合?參與式規劃將有助我們理解居民對這些問題的想法。

都市傳說與社區的關係

上周我們討論華基樓的天橋如何便利居民時,提及華富道地下通道有都巿傳說。事情是這樣的:通道北端的樓梯可再行落華清樓或走上華富道,但南端的樓梯只往下,這條樓梯旁有道重門深鎖的鐵閘,據說就是《怪談》「棺材房」的場景。據《香港最猛鬼歷史檔案》所述:「工作人員掘路開地時,掘到此處,發現那副棺木,人員便想把它搬離,但當中有人對它不敬,怪事便接連發生……有關人員為了全邨人的平安,只好密封棺材一帶……」傳說難辨真偽亦毋須探究虛實,我們感興趣的,是傳說與自然環境、空間設計及社區的關係。例如邨內「四通八達」,唯獨地下通道盡頭「此路不通」,加上長期空蕩昏暗,要創作傳聞穿鑿附會也容易。

縱使位處在山巒及海灣之間,但工程已令這一帶變得近乎光禿禿,因此華富邨最早流傳的靈異故事並非神靈、妖怪和精靈等超自然力量,而是以「撞鬼」——即是活着的人遇到人死後的靈體(幽靈、亡魂)——為主。例如《香港鬼虐凶宅》提及入伙初期有家庭「被靈界騷擾」,女戶主跪地求救,翌日按靈體托夢時提出的要求為其上香,自始享安寧至今。與傳統民間故事有別,華富邨的鬼古有些談不上有甚麼教訓,主旨其實是居民與雞籠灣和瀑布灣的關係。1960年代香港人口增長,政府掘走雞籠灣墳場,在原址興建華富邨滿足住屋需要,上述鬼古描述的就是新屋邨奪走墳場這個「居住空間」,因此靈體才干預人類生活。至於瀑布灣的女鬼故事,靈感自然源於瀑布下的淺灘曾發生不少奪命意外。隨着華富邨的人口增加、香港變為國際大都會,都巿傳說亦都巿化,主角變為天外來客。在70至90年代初,偶有報道指居民目擊巨型飛碟遮蓋華翠樓或華生樓上空……

談論都巿傳說並非迷信,而是上述超自然事件訴說屋邨歷史,亦將華富居民從一般公屋居民區分出來,是華富邨無形的文化遺產,值得記錄和分析。

天井盂蘭勝會隨時失傳

政府於2014年公布香港首份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當中包括華生、華昌、華泰、華景及華翠樓各個互助委員會舉辦的盂蘭勝會,即是每年農曆七月十四前的周日超度亡靈的宗教儀式(編號3.30.2.27至3.30.2.31;但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庫未為這幾項條目作詳細記錄)。華富邨的盂蘭勝會在屋邨當中屬較大規模,原因是入伙早期有不少潮籍居民,他們重視盂蘭勝會,那年頭就在這個新社區繼承傳統。香港不少地方的盂蘭勝會都入選清單,但華富邨特別,原因是居民善用雙塔式大廈的中庭擺放神壇、紙紮鬼王及進行開壇、破地獄、過橋和祭幽等儀式(圖一)。20多層高的天井昏暗幽閉,這裏的祭祀儀式自然更具感染力。

華富邨搬遷在即,重點不只是記錄回憶留住感覺,更加是分析歸納文化遺產,延續過渡到新華富邨,否則舊居的紀錄只會成為對新家園的諷刺。宗教儀式自然有團結社群的功能,負責籌備的居民在勝會前花數星期聯手摺衣紙及製作掛串、安排場地佈置、聯絡喃嘸師傅,更集資進行儀式。居民為把神壇佈置得琳琅滿目,座與座之間還因此舉辦「觀摩大會」。就算新華富邨再無天井,只要有舉辦儀式的地方,勝會仍可促進鄰里感情。但問題是,居民年紀漸長、缺乏年輕居民籌辦儀式,華富邨自疫情起停辦盂蘭勝會至今(今年只設小神壇),再加上政府規定所有互助委員會於2023年1月1日前解散,都令這個傳統可能失傳。

都巿傳說和節慶儀式引人注目,但互助委員會、社福機構及地區人士的默默耕耘未必會被一一銘記,華富邨居民平凡的日常生活亦可能隨搬遷改變。我們在2019年舉行兩項活動,與居民及訪客探索新華富邨該如何記載過去、規劃將來。其中「華富邨故事館」計劃,我們在華富中心外的平台擺攤位,邀請居民分享物件細訴故事。有居民重視一個30年前買的燜燒煲,當時她任職校工,為省時省火力,上班前將食材放進煲內烹調,放工加熱即可食用,惦記的是一段工作生涯。有居民介紹自己設計、拼貼在間隔單位用的木板上的照片牆,珍惜的是與子女在這裏一起成長的幸福。受訪者唐太則將華裕樓對出的新建涼亭視為「物件」。在單位露台望下去,她回憶以往較多小朋友在平台上唱歌玩耍。從前那棵大樹沒有了,但她喜歡新涼亭,飯後總會落樓散步到此乘涼(圖二)。這些民間文物藏品平平無奇,卻是華富邨居民的生活文化及集體回憶。

參與式規劃 構思理想家園

華富邨居民的日常生活記憶存在於自己的單位、更存在於大廈的公眾走廊、商場、公園、四通八達的通道網絡。如何以保育文物建築延續社區記憶,同樣是搬邨成功與否的關鍵之一。公屋文物保育已有先例,但保育後的建築如何繼續聯繫居民的日常生活則有待實驗。例如活化為青年旅舍的美荷樓,與重建後的石硤尾邨近乎毫無關連。蘇屋邨重建時保留「白屋仔」,但這幢平房在我們考察時被補習社租用,大概只有學生及家長定期到訪。「白屋仔」是從前「蘇屋三寶」之一,房屋署指原因是居民定期到此採購昔日家居必備的火水。建築物被保留被翻新,但不再是居民生活的中心,也就難以延續對社區的意義。

除了保育整幢建築物,建築師在蘇屋邨重建時設置文物徑、重置入口牌坊,整體來說都有助凝聚社區。華富邨並非原址重置,難以預計會否有建築物被保留、通路網絡會否有變,但新華富邨或可重置大廈門牌、重用樓層數字的字型,運用走廊的紙皮石創作裝飾花樣等,應簡單可行。話說回來,比這些意見重要的始終是居民的想法。我們在2019年曾舉辦展覽,邀請居民及訪客實踐參與式規劃。展覽對比即將、已完成及正在重建的華富邨、蘇屋邨及白田邨,加深參加者對公屋重建的認識,並透過紙板遊戲刺激他們對「理想公共屋邨」的想像,收集、歸納對生活環境密度、入口景觀、綠化、通達性、體育設施、遊樂空間、古蹟及商店的看法(圖三)。社區空間畢竟有限,他們首選是籃球場還是長者健身園地?他們是否喜歡新式商場、是否欣賞升降機塔和行人天橋帶來的方便?

對新華富邨的期許

土木工程拓展署委託的承辦商在2020年12月開始新華富邨的平整及基礎建設工程(圖四),展開一場可能長達20年的搬遷計劃。華富邨原址將如何規劃?暫時沒有具體公開資料。一個新社區的出現可能波及另一個社區的生活方式,數十年前位處人口疏落的港島西南端、曾被視為「自成一角」的華富邨尚且如此。離華富邨約700、800米的薄扶林村是香港島現存最古老的聚落,村內的主要溪流最終匯聚到瀑布灣。據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庫所述,村民在每年中秋夜舞火龍,隊伍沿路巡遊到瀑布灣,壓軸儀式是向大海擲火龍,是為「龍歸滄海」。人類學者Joseph Bosco曾撰文指,薄扶林村居民在1970年代無奈捨棄這個儀式(後來復辦),原因之一是華富邨居民拒絕火龍進入屋邨範圍。

同樣道理,華富邨原址的規劃與新華富邨相干。雖然新華富邨散落四周,但這5塊土地同時是雞籠灣和瀑布灣一部分,與周邊的屋苑、道路及環境相連,應作整體規劃。例如將來華富地鐵站出口選址、往瀑布公園的路徑、樓宇的高度和密度等,都影響新華富邨居民的生活方式。根據2020年南區區議會紀錄,古物古蹟辦事處正研究華富中心的文物價值。我們在系列之一已指出華富中心對公屋發展的貢獻,若被保育,更有潛質成為連結新舊社區的中心……離正式搬遷的日子漸近,不少居民以至大眾都心急參與規劃。

舊華富邨將徐徐消失,新華富邨會悄悄誕生。1968年,屋宇建設委員會為華富邨拍攝電視廣告,鏡頭下的舊長形大廈整齊簇新、單位窗明几淨、花園佳木葱蘢。廣告最後聚焦一個5人家庭,最後一句旁白是「一家人安安樂樂咁過日子𠻹」,出於宣傳,也出於對這個理想家園的期許。這也是我們對新華富邨的期許。

【華富邨研究系列】(四之四)

系.列.簡.介

華富邨在1967年入伙,曾是香港最大型的公營房屋計劃,其建築設計是70、80年代公屋的模範之一。這條歷史悠久並承載各類故事的屋邨快將開展長達約20年的清拆搬邨計劃。

「華富邨研究工作小組」自2016年開始在華富邨進行研究及公眾參與活動,從社會學及園境學角度,記錄華富邨的歷史與人情,分析空間設計並展望將來。我們希望通過這系列文章,回顧華富邨設計的原點,理解居民生活與社區空間及居住單位的關係,審視過去半世紀的轉變並提出對新華富邨的啟示。

本系列完,更多研究結果將於wahfuestate.hku.hk發布。

文˙黃培烽 列斯大學社會學及社會政策學院講師、麥詠詩 香港大學建築學院園境建築學部高級講師

{ 圖 } 作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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