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做一塊好的鏡子

文章日期:2022年08月28日

【明報專訊】開學在即,想分享之前出席的一個小一升學講座。

講座上過百名家長,目測結尾有三分之一人在掉眼淚,好誇張。

原來這是一個關於小朋友快樂,也關於大人快樂的講座。

時間:7月的一個上午

事件:荃灣區一間小學的開放日

人物:香港城市大學正向教育研究室計劃統籌主任許翠華

禮堂內,我們過百名幼稚園學生的家長聽着自行收生、統一派位、阿爸在該校畢業的話派位有幾多分等升學資料。捱了兩個多小時,學校邀請了城大正向教育研究室計劃統籌主任許翠華(Tracey)任講者,她是一位年輕人,可能較台下很多父母年輕,有着充滿生命力的聲音和笑容。她興奮地問我們,過去一星期有沒有什麼開心的事?要我們跟旁邊的家長小組討論。

這不是幼稚園升小學的資訊講座嗎?我想我反射性皺一皺眉,一把年紀突然要跟陌生人小組討論人生快樂的事,太老尷了,而我明明只想了解阿爸是畢業生有幾多分。無奈在Tracey快樂的聲音下,我望一望右邊的家長,原本低頭碌手機的她僵硬了身體,然後竟立即站起來速逃。我失笑,唯有望一望左邊的家長,沒想到迎來溫暖的眼神。這位媽媽講述她跟女兒玩報紙填字遊戲中獎的快樂經歷,旁邊的一位爸爸說小兒子第一次自己走路的難忘畫面,我驚奇他們是如此用心和仔細地敘述,雙眼帶着笑意。我也說起跟小朋友游水,蕩漾在藍色的池水中,那種冰涼愜意。

「正向搜尋」練習

我們一班父母分成一組組討論,整個禮堂像突然發生了化學作用,很熱烈地討論,很多笑聲,我始料不及。Tracey說我們正在進行一個「正向搜尋」練習,抗衡人類的天性。她說祖先在原始森林中要生存,必須高度留意危險或者不好的事,這植入我們的基因,「Negativity bias(負面偏誤),人總會傾向集中生活上的負面事情,例如汽車無油、煤氣單未交、仔仔無食青椒,但其實他食咗飯,食咗肉,只是我們無睇到」。人傾向想負面的事,想解決問題,討論問題(problem talk),所以需要有意識地抗衡,以啟動正向思考,例如在腦海「搜尋」正面的事。然後她在這幼稚園升小學的資訊講座中,跟我們做一個心理學實驗,讓我震撼至今。

大熒光幕即將播放一班學生跳繩。Tracey要我們數一數白衣女孩跳了幾多次,觸地、跳高再觸地為一次。片段有大約七八人,走來走去,而我這填鴨式教育下的高分低能媽媽很認真地數算。不夠一分鐘後,Tracey問我們的答案,幾多人數了10至20次,幾多人數了30至40次等。然後她頓一頓,問我們有無發現片段中奇怪的事?過百名家長只有兩人舉起手,說在人群中看見了一隻雞。雞?我莫名其妙,後來片段重播,才見一個人穿上了雞的服飾,在鏡頭前和人群中走來走去,非常明顯。我愕然,為什麼我剛才完全看不見?很多家長也看不見?

我們看不見自己看不見

以上實驗,我掙扎過好不好寫出來,因為讀者親身經歷「雙目失明」才夠震撼啊,網上也有很多類似的片段,這是心理學上的「選擇性注意力」(selective attention)。因為人的專注力是有限的,當我們完全聚焦一件事上,會使人視而不見,而我們傾向專注什麼?是negativity bias。所以媽媽只「看」到小朋友沒有吃青椒而擔憂憤怒,而「看」不到小朋友吃了肉和飯,更「看」不到丈夫吃過什麼,這並非媽媽不去看,而是她根本看不到。我們愈愛孩子,愈想教導他,愈容易只看見他的弱點和問題。Tracey說:「呢個唔係某一個人的錯,係人性的盲點。」

「我們會對顯而易見的東西看不見,而我們看不見自己看不見。」這不是Tracey說的,是我近來病倒在牀上看《快思慢想》一書,作者、200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心理學家的康納曼(Daniel Kahneman)這樣形容人性,這樣形容「選擇性注意力」。當我病了,過去從不察覺的「吞口水」動作變成吞石頭般難捱,整天混混沌沌食不下嚥,才確切感受平日精神奕奕,吃得津津有味是如此的幸福,「我們會對顯而易見的東西看不見,而我們看不見自己看不見」。

康納曼在書中解釋大腦有兩個系統。「系統一」:快速思考,直覺,自動化,同時不由自主地主宰我們,例如答我2+2等於幾多?例如擰頭轉向突然出現的聲音,還有刷牙、散步、第一眼見朋友的感覺,任何用「半個腦」運作的事,包括完全想不到如何走上回家的路但已經回到家了。

「系統二」:另外半個腦,要專注才能啟動,例如答我24×96等於幾多?例如要走一條新路回家、加快平日散步的速度,例如質疑自己的直覺,推翻「系統一」的想法。不過人都不喜歡用腦,系統二是懶惰的,傾向不運作。(作者補充系統一二只作比喻,並不真的有一個大腦組織管理不同的系統,大腦是混沌複雜的多元宇宙,人類的認知非常有限。)

我覺得「系統一」有些似AI ,明明是人類憑自身經歷去編寫程式,令我們更快更自動地回應世界,但發展下去便超出控制和了解,又不能關掉。基於negativity bias和selective attention,愈緊張的媽媽,愈容易變嘮嘮叨叨的helicopter;愈緊張的女朋友,愈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所以我們要多用「系統二」,有意識地調整專注力,打開雙眼。

回到那幼稚園升小學的資訊講座。Tracey提我們不要只專注在「問題」上,要有意識地做一些「正向搜尋」,在飯桌上問小朋友學校有什麼趣事,臨睡前又分享一兩件開心事,她相信這些細微的改變養成習慣,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化學作用。

小朋友要如何看見自己?

她說我們就是小朋友的魔鏡。當我們穿好衣服,出門前會看一看鏡子,看自己靚不靚,但對於小朋友,他們又怎樣看見自己?怎樣建立自我價值?他們是靠家長的魔鏡,如果在他成長中,我們只不停專注在問題上,「食飯坐好啲」、「專心做功課」、「點解咁曳?」他從魔鏡中只看見自己的問題。Tracey認為家長要做一面公道的鏡子,指出問題,也要公道地給予肯定,例如小朋友的創造力、好奇心、勇敢等各種特質。

這對我有很大的衝擊。我渴望看見鏡中美麗的自己,然後快樂地出門,但我有沒有讓小朋友看見美麗的自己?或者我們自己能否看見?我實在想做一塊好的鏡子。在講座後,我每天更有意識地問自己,啟動「系統二」,今天有沒有看見小朋友的優點?又有沒有讓他們看見?就像小時候,我不厭其煩地教,這是綠色,這是葉,這是紅色,這是花,這是你,這是一個好孩子。

Tracey在講座完結前播放一條不足7分鐘的YouTube片段,題目是「世上唯一的問卷」,由「翰林雲端學院eHanlin」上載。片段關於父母如何不自覺地重複成長吃過的苦頭,也關於小小的讚美如何照亮孩子。我看得淚盈於睫,聽到四周也是抽紙巾聲,甚至是輕微一吸一頓的哭聲。Tracey說在台上見到三分之一至近一半的家長感觸流淚,十分意外,希望這片段能啟發大家正向人生。我也希望讀者有機會親自看這7分鐘。

我們為孩子,為家人、朋友,為自己,也要做一塊好的鏡子。我們的情緒受我們專注的事物主宰,所以我們要看穿自己的大腦,踢爆它,引導它,不要單純被「系統一」控制了。簡單如多問自己今日快樂的事,如好好看對方的眼睛,如做些未做過的事情吧,喚醒自己的注意力和快樂。這些道理老生常談,但像跳舞一樣,幾多理論也是假的,開步跳吧,舉起手吧,自己實踐才能更靠近幸福。就由這一刻開始,如朋友說:「𠵱家呢一刻,已經係你餘下人生最年輕嘅一刻。」

後記:

暑假原本想和小朋友盡情玩樂忘記現實,沒想到相繼病倒,但亦因為隔離才有餘暇看《快思慢想》,一本牆內朋友介紹了很久的好書,不知道他又看到什麼靠近幸福的方法?也在此感謝Tracey的幫忙,替我釐清一些印象。從她身上,看見人找到熱愛和理想,是如此有感染力和生命力。

文、圖˙鄭思思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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