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工時彈性 方便湊仔 摘下有色眼鏡 看一樓一這份工

文章日期:2022年08月28日

【明報專訊】早前有瑜伽女教師被殺,在網上掀起討論,有網民暗示瑜伽教師提供性交易,彷彿性工作者就活該被殺、不值得可憐。在香港,賣淫及嫖妓並不犯法,但香港性工作者長久以來被污名化,大眾認為被嫖的女子是「雞」、拜金、不知廉恥,覺得她們是年輕貌美的狐狸精;或同情她們因時勢所迫,被逼良為娼,希望她們盡早脫離苦海,上岸好好做人。事實真的如此嗎?你清楚她們是什麼人,有什麼故事嗎?香港樹仁大學研究員張珮賢以香港「一樓一」為其性別研究碩士論文主題,又出版小誌《我不會上街燒胸罩》,她認識的一樓一姐仔有人五六十歲,有人要買餸煮飯、供書教學,最煩惱的不是被歧視,而是柴米油鹽、子女不跟自己傾心事,「我真的覺得,她們好似我阿媽」。

首次接觸姐仔感震驚

「不是後生、白滑」

珮賢第一次接觸性工作者,是大學時期在婦女動力基金做義工,參加了一個真人圖書館活動,活動邀請了一樓一姐仔Macy分享,「Macy說行內大部分人都是中年婦女,是媽媽和新移民,我聽完好震驚,因為我以為姐仔是後生、白滑、靚的」。Macy外表看上去20多歲,是一個陀地(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但她說自己只是少數,「她強調很多做姐仔的人都覺得這份工工時短、彈性,她隨時可以返屋企湊仔。對我來說這件事又好震驚,因為我沒想過出來做姐仔,其中一個原因是可以方便湊仔」。棲身於粉紅霓虹燈下的女子,同時是要準時收工接小朋友放學、煮飯給丈夫吃的打工仔,「好多出來做一樓一的女人,她們都suffer from double burden(背負雙重負擔),double burden通常是形容亞洲女性,即是她又要做家務、照顧頭家,又要掙錢」。

聽完Macy分享,珮賢想起自己的媽媽。她媽媽也是從內地嫁來香港,在珮賢小時候,媽媽到工廠做女工幫補家計,同時要湊女、打理家務、照顧丈夫。「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好想跟媽媽講,『媽咪你同啲姐仔好似』,但我覺得她會打死我,就沒有講出來。」像普羅大眾一樣,珮賢媽媽討厭性工作者,「我那時很大的感受是,好像我媽媽代表了一個傳統家庭的好女人,而Macy或者她身邊的一樓一鳳,就是大眾口中的壞女人,好似一好一壞,這兩班人不會好像姐妹一樣團結,連同病相憐都是好奢侈的事」。

10個姐仔9個年紀大

珮賢同時亦疑惑,一樓一是否真的如Macy所描述,主要是新移民婦女?她們面對什麼問題?她到組織紫藤做義工,紫藤成立於1996年,關心性工作者權益,為性工作者提供法律援助及性健康資訊,舉辦英文班等活動。珮賢幫忙洗樓、派《紫藤通訊》給一樓一姐仔,通訊包括如「你除套,我告你強姦」的警示標語,讓姐仔貼在房間內警告客人,還有食霸王餐的客人的閉路電視截圖,「洗樓的時候更加證實到Macy部分的講法,10個有9個年紀都好大,不止年紀大,那些阿姐通常身形比較豐滿,雖然可能都有化妝、著到好性感,但她們的形象跟江美儀在電視劇入面扮的一樓一很不一樣」。當她到英國伯明翰大學升讀性別研究碩士時,就以香港一樓一為其研究論文題目。

在翻查文獻時,珮賢發現香港有關性工作者的研究不多,且大多都很片面,「研究都是問她們多不多去驗愛滋病,或者多不多用避孕套,或問她們是否很大壓力」。珮賢估計因為情緒健康、愛滋病相關研究較易獲得資助,「以前的研究人員好似不太了解姐仔實在的需要或者現實考量,好離地」。例如有研究稱旺角是香港合法的紅燈區,但香港並無合法紅燈區,珮賢幫紫藤洗樓時,旺角的一樓一雖然多,但與其他交通方便的地方如觀塘差不多,並非特別密集;又有研究建議姐仔不要放太多現金在工作環境,避免被客人打劫、傷害,但珮賢認識的姐仔卻說:「但我預咗有啲錢畀人打劫㗎喎,如果無錢畀人打劫,我仲驚,可以畀啲咩嗰個人?」珮賢想做質性研究,深入了解姐仔,「點樣真的當你的受訪者是一個人,點樣可以全面地去睇她們」。

受限學歷、語言 工作選擇少

做「一樓一」自主程度高

透過組織紫藤和青鳥的轉介,珮賢與12位姐仔深入訪談,大部分受訪者都是順性別女性,有一位自稱是「人妖」(ladyboy),12位中4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8位由內地移居香港,年齡介乎36歲至71歲(2021年),陀地年齡比較大,多數超過60歲。三分之二的受訪者在九龍工作,包括深水埗、長沙灣,三分之一在港島工作。除了一位曾讀過碩士,其他人學歷不高,一位文盲、3位上過小學、4位只有初中畢業,只有2位有上高中。大部分人都不懂英語,多數內地移民主要講普通話為主,不懂寫繁體字。

受限於學歷和語言能力,大部分姐仔做一樓一前多從事低薪勞動工作,包括工廠工人、侍應、賣廉價服裝,一半人曾任職按摩院或夜總會。「無論是陀地阿姐,還是新移民入行的阿姐,好多時她們都說是經朋友介紹,或者本身做卡拉OK、舞廳,同行有姐妹轉做一樓一,如姐妹來月經,你又要交租,就幫姐妹頂更,開始嘗試接觸一樓一。」夜總會與一樓一相比,姐仔說更喜歡做一樓一。因為夜總會客人會飲酒食煙,小姐要不停吸二手煙,又要陪飲酒,又要跑數賣酒,「她們覺得身體好差,而且成日都要搏表現」。當小姐年紀大,媽媽生會趕她走,以確保店內都是年輕臉孔,讓客人有新鮮感,珮賢感覺做一樓一的陀地都是被時間淘汰的人。相反,做一樓一可以控制何時開工收工、可以揀客,「姐仔強調,她們不覺得做一樓一差過做夜總會,她們說覺得自己做緊生意」。

姐仔亦覺得做一樓一好過做清潔、飲食業。「姐仔有得揀做飲食業、做sales、做清潔,可能都是一些比較辛苦的工作。她們覺得做飲食業仲慘,覺得『你要我企10個鐘好攰㗎喎』。」况且工時長不能接送小朋友上學放學、買餸煮飯做家務。「有個71歲的姐仔,說她企唔到10個鐘㗎喇,她講了一句,『返飲食業無時間食水果』,好九唔搭八,但我覺得,做姐仔可以享受的自主程度高好多,如果她真的唔想接客住,反轉個牌無人會理她。」

旁人聽到這裏或許禁不住側目,覺得姐仔有「正經」工作不做是自甘墮落、好食懶飛。但為什麼性工作不是工作?有誰不想工時短、工作輕鬆?常說笑貧不笑娼,但似乎社會寧願表揚貧窮但貞潔的女性。珮賢說:「當社會不停強調金錢至上的時候,有一班姐仔選擇用一個她覺得舒服的方式去掙錢,我們歧視她,或者覺得她cheap的話,我覺得這個社會好虛偽。」

好的性行為vs.壞的性行為

為什麼我們會看不起性工作、污名化性工作?珮賢以性別理論解釋:「社會有分什麼是好的性和壞的性,有一個理論是Sex within the charmed circle。」Charmed circle由美國性別研究學者蓋兒.魯賓(Gayle Rubin)提出,以內圈和外圈分類性行為,內圈是社會認為是好的性行為,外圈是不好的。「好的性行為是一對一、異性戀、為了生仔、婚姻以內、沒有牽涉金錢、在室內的,但不好的是婚姻以外、不是為了生仔,戶外的、會牽涉BDSM(即綁縛、支配、施虐與受虐的性行為模式)、同性戀都是不好的。」所以不是一對一,且婚姻以外、收費的姐仔就被傳統觀念劃分為不道德,「還有好多人標籤姐仔會傳染性病,覺得她傳染病毒,而影響什麼人呢?就是傳統、一對一的家庭」。

這也將姐仔和「良家婦女」推往對立面,就像Macy和珮賢媽媽。姐仔被批評破壞家庭關係,她們卻認為自己有助維護家庭關係,「她們說好多客人都結了婚,他的老婆可能更年期或者生了小朋友,或者他覺得老婆返工好攰,不想辛苦老婆,但他又有需要,就搵姐仔解決。有些姐仔會覺得,我幫他們解決了他們的難處,老公返到屋企就可以跟老婆恩愛如常」。姐仔自己也有結婚、有小朋友,「有時候姐仔說要維護家庭幸福,是維護自己的家庭,因為她要掙錢,這份工又可以湊到仔」。

聽姐仔傾訴 想起自己媽媽

其中一位受訪者令珮賢印象很深刻,她們談了兩小時,姐仔說得最多的是家庭煩惱。姐仔有一個和珮賢一樣大的女兒,近年在內地做網站主播,「女兒不知道她做一樓一,她知道女兒在大陸做主播之後,叫客人教她收聽女兒的節目,每一晚都要聽住才可以瞓到覺」。姐仔不斷吐苦水說自己很愛女兒,但女兒不明白媽媽的苦心,也不願意跟她聊天,「我明白點解佢個女唔想同佢講嘢,因為她係咁同佢個女講,千祈唔好識同佢阿爸一樣的男人,她不停強調男人無本心,叫個女靠自己努力掙錢,但又好想她快啲搵到個好男人」。女兒聽罷覺得不耐煩,跟媽媽說「媽咪我唔想聽呢啲」。珮賢想起自己和媽媽的對話,媽媽也經常叫她帶眼識人,快點找個男人嫁,即使明知她不想,「姐仔說『個女唔明媽媽有幾愛你、有幾擔心你』,我聽這些說話的時候,覺得(她)真的好似我阿媽」。

還原姐仔真實模樣

電影、電視把姐仔塑造成年輕、性感、瘦削的「壞女人」形象,珮賢發現這些並不是姐仔真正的模樣。大部分姐仔其實只是個中年婦女,根據自己的競爭力和需要而選擇入行,把性工作當打份工,不覺得自己特別慘,也不是十分擁抱「身體自主」、「情慾自主」的女性主義者,珮賢訪問的姐仔甚至說自己其實很保守,不明白為什麼客人喜歡cosplay、BDSM(姐仔只會做施虐方)。「我想強調的是,可能我們跟姐仔的差別不是真的這麼大,我們成日都覺得姐仔是壞女人、姐仔是他者,但我做完這個訪問後,我不特別覺得她們是好女人還是壞女人,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完成學術研究後,珮賢開始在instagram(@iwontburnmybra)撰寫性別相關的故事,關於她自己或是她遇上的人,如性工作者、細細老師,「訪問完所有姐仔之後,我反思,然後發現,肯定冇一個姐仔識得睇我份研究」。她萌生在學術以外,在比較大眾的平台,用比較淺白的人話講述性別議題。「我不會上街燒胸罩」也源於她和媽媽的對話。珮賢在出門參加Macy的真人圖書館活動之前,媽媽一臉愁容地看着她,問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說擔心她會變成上街燒胸罩的「變態」,「我跟她說,『唔會呀,我啲bra好貴』」。

小誌《我不會上街燒胸罩》的第一個故事就是圍繞Macy和珮賢媽媽,珮賢說研究某程度上也是想向媽媽證明,姐仔其實不是她想像中壞,「無論你接不接納班姐仔,無論你點睇,她們都會繼續存在,這個行業不會消失」。珮賢說可能有人聽完姐仔的故事後還是會討厭她們,但至少你知道自己批評的是什麼人,她們的真實模樣。

文˙ 朱琳琳

{ 圖 } 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

{ 插圖 }瑪利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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