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小時候,我曾經杜撰過一個詞語:「英男皇」。事緣是這樣的:某天我突然發現一個五毫硬幣,形狀大小跟平常用的女皇頭五毫一樣,唯一不同是幣上頭像不是英女皇,而是一個男性。我問家中長輩,為什麼不是英女皇?「那是英女皇的爸爸。」這是我得到答案。後來我當然知道那是喬治六世的頭像,伊利沙伯二世在1952年登基,這個硬幣的出產時間肯定更早。若此幣仍在,相信價值不菲。希望以後我會在老家某處找到它。
一、二皇/王一后
伊利沙伯二世逝世,我在英國媒體上看到不少英國民眾都表示懷念,很多人更說到,他們出生至今都是伊利沙伯二世在位,從今開始不再是伊利沙伯二世時代了,感覺很不習慣。我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整個青春期都生活在殖民地香港,自然明白英國民眾的感受。我自小的印象是,英皇只有英女皇,是一個中年婦人,我們每天用的硬幣、郵票都有她的頭像。童年記憶中從來沒有「英男皇」這回事,故當我在硬幣上發現這個世界原來曾經有過男性的英國君主,自然得嘖嘖稱奇。
近日香港媒體多以「英女王」稱呼伊利沙伯二世,台灣及海外華文媒體則較多稱「英女皇」,並時有註明「英女皇」是「港譯」。關於應該用「王」還是「皇」,網上討論不少,大致上都是指英國君主是「King」,通譯作「王」,而「皇」則多用在「Emperor」,故「英女王」譯法較準確。但亦有以下三點可以斟酌:
(一)有人認為,英國自二戰後去殖民潮以來,已不再是「大英帝國」( British Empire),故不應以「皇」稱呼英國君主。可是「大英帝國」從來不是英國的正式國名,千年以來,英國都是以「王國」(Kingdom)為名,今天英國正式名稱為「大不列顛北愛爾蘭聯合王國」(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甚至連「英」字也沒有(「英」字來自聯合王國的本部「英格蘭」( England))。既然如此,因為帝國斜陽,才廢用「皇」而改稱「王」的說法,就不成立了,英國君主應該是一直都被稱為「王」。
(二)有人指出,「王」在漢語中一般是指封地主,如戰國時期的諸侯稱為「王」;而「皇」才是一國之主之意。英國君主不是封地主,而是獨立國君,應以「皇」稱之。這個說法跟殖民時代的翻譯政治亦有關係,殖民政府為了讓英國君主跟清朝皇帝的地位平等,很自然便譯成「皇」。 因此我們才會看到,在整個殖民時代裏,香港政府都是把英國君主譯作「皇」而不是「王」。
(三)從庶民經驗看來,「英皇」遠比「英王」親切。大量香港殖民地代以皇室成員命名的街道名、建築、機構、活動等,都是以「皇」為名,例如著名的「英皇道」、「皇后大道」等,或是我自出娘胎以來都是稱呼伊利沙白二世作「英女皇」,於是才有「英女皇」原來是「港譯」之說。語言之用,名正言順是重要的,但約定俗成也不可忘。我在本文中選擇用「英女皇」而不是「英女王」,就是這個意思。
關於伊利沙伯二世的稱謂,還有一事可談。「Queen」一詞有兩種意思:女性君主,以及男性君主的正配妻子,今天對應的通譯是「女皇」及「皇后」,故稱伊利沙伯二世為「女皇」(Queen),幾無爭議。問題反而出在香港市面上的「Queen」多譯作「皇后」,無他,此「Queen」通常不指伊利沙伯二世,而是指她的高祖母維多利亞女皇(Queen Victoria)。又據說在殖民地早期,「女皇」一詞並不通用於華人社會,經常不問背景把所有「Queen」一古腦兒譯成「皇后」。尚有一個解釋更有趣,中國上古時代的「后」字,原來也有君主之意,例如夏朝的天子稱為「元后」,所以「夏王」又叫「夏后」。而我們熟悉的射日英雄后羿,他的名字本來只叫「羿」,但他曾廢夏自立為王,故被稱為「后羿」。但這些解釋似乎都只是事後解釋,未必是初譯「皇后」時的原意。
二、維多利亞或伊利沙伯
維多利亞的在位時間紀錄,早已被伊利沙伯二世打破了,但若單單計算「作為殖民地香港的宗主國君主」的在位時間,維多利亞還是最長。若以1842年為殖民地香港的起始,至1997年共155年。維多利亞在香港開埠前五年,即1837年登基,直到1901年逝世,前後在位64年,作為香港的宗主國君主則共59年。伊利沙伯二世於1952年登基,到1997年則只有45年,不及她的高祖母。兩代女皇之間經歷過四代英皇,分別是愛德華七世(在位9年)、喬治五世(在位26年)、愛德華八世(在位1年)和喬治六世(在位15年),前後共51年。換言之,若以英國君主在位時間劃分,香港殖民史幾乎可以被等分為三個時期:維多利亞時期、「英男皇們」時期、伊利沙伯時期。
香港人懷念伊利沙伯二世,經常想到九七前一首著名歌曲《皇后大道東》。已有海量討論分析歌曲中所反映的後殖民心態,在此不贅。我只是談談歌詞中填「錯」的部分:「皇后大道東」的「皇后」是指維多利亞,但在歌詞中提到「皇后」的部分裏:
有個貴族朋友在硬幣背後
青春不變名字叫做皇后
這個漂亮朋友道別亦漂亮
夜夜電視熒幕繼續舊形象
到了那日同慶個個要鼓掌
硬幣上那尊容變烈士銅像
「在硬幣背後」的「貴族朋友」,跟「夜夜電視熒幕繼續舊形象」的「漂亮朋友」其實都是指歌曲流行時期的「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作為「Queen」的她從來沒被稱為「皇后」,歌詞中卻被融入維多利亞的「皇后」符號裏。
維多利亞在殖民地香港留下很多以她命名之物。早期殖民地香港的四大城景觀,即海港、山、城市和道路,都是以她為名:維多利亞港、維多利亞山(Victoria Peak,即太平山)、維多利亞城,以及皇后大道(香港第一條馬路)。到了維多利亞登基60年,香港政府為「皇后」鑄造一個3噸銅像,並置放在中環的「中央廣場」上,廣場亦因而改名為「皇后像廣場」,而廣場對出的碼頭,則稱為「皇后碼頭」。二戰後,香港政府向日本政府討回戰時被掠的「皇后」銅像,重新置放於新建成的「維多利亞公園」內。
皇后大道、皇后像廣場跟維多利亞公園是殖民時期三次重要填海工程的產物,而「維多利亞」則經常被用作殖民地香港的象徵符號。要注意的是,「維多利亞」通常僅僅象徵「殖民地香港」,尤其是作為「殖民時代後期」的論者對「殖民時代早期」的懷舊追認,卻鮮少以她象徵「英殖民者」或「英殖民治理」。我們馬上便聯想到英國君主作為「虛位元首」的政治現實,這也是近日關於應如何悼念「英女皇」時經常被提及的一點——可是,維多利亞不全然是今天我們理解的「虛位元首」,維多利亞在位時的英國是帝國殖民主義最鼎盛的時期,也是皇室王權急速衰落之時。尤其是在1861年,維多利亞的母親和丈夫在同一年內去世,維多利亞深受打擊,便開始自我隱退,也造就了英國共和政治的崛起。
一般香港人很少會用這段帝國殖民史和皇室史去理解「維多利亞」。維多利亞時代早已遠去,而我們都知道,七十年代是香港本土意識的轉折期,殖民治理的負面形象被大幅淡化,過於着迹的殖民地色彩也被慢慢清除。例如維多利亞城的建築被清拆大半,「維多利亞」之名也只剩下「維多利亞港」和「維多利亞公園」被人記得,前者象徵了港式資本主義的勝利,「東方之珠」的代表,再無殖民政治的成分;而後者則被民間重塑成香港公民政治的場域,例如它曾是保釣運動的現場,及後更成了六四燭光晚會的所在地,對國族主義和本土主義的形構,取代了對殖民主義的批判,連帶「維多利亞女皇銅像」這樣一個鮮明的殖民地象徵,彷彿都失去了魔力。我自小就對這個銅像沒有太多文化政治上的情緒,只當它是一個滿有美感的古董。
——這恰恰是普羅香港人對殖民地的庶民印象吧。《皇后大道東》歌詞上有一句「皇后大道東上為何無皇宮」,皇后大道東上當然沒有皇宮,但如果「皇后」只令人聯想到「皇宮」,就說明了「英皇/女皇/皇后」早已在香港人心目中被抽象化了。
三、事頭婆
相比起維多利亞,伊利沙伯二世在香港的形象更見去殖民化。香港只有三個由她而來的命名物:伊利沙伯醫院、伊利沙伯中學和伊利沙伯體育館,三者都直接與民生有關,比諸「維多利亞」或「皇后」的命名,殖民主義色彩就更淡薄了。伊利沙伯時代的香港,適逢大眾媒體的興起,從殖民治理的角度看,殖民政府已毋須藉銅像或核心城市建築來宣示英國皇室的威儀,而是可以更懷柔、更親民,又同時滲入庶民生活的肌理。硬幣跟郵票上的「英女皇」頭像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很多人仍然記得電視台每晚收台後,都會以英女皇玉照配上英國國歌《天佑女皇》(God Save the Queen);然而更深入民心,則莫過於民間把《天佑女皇》的第一句歌詞改為:
個個揸住個兜……
之後的惡搞歌詞有很多個版本,但大體上都是慨嘆低下階層生活朝不保夕的「兜踎」處境,跟原歌詞的莊嚴神聖形成強烈反差。很多人都說,香港殖民教育不是同化教育,即使官校學生也不用唱英國國歌;民間熟知歌曲旋律,但懂唱歌詞的人則少之又少,向英國君主效忠的意識同樣淡薄。更何况,惡搞英國國歌也不算什麼抵抗行為,而更像是庶民文化中的小趣味。黃子華說過一個關於惡搞英女皇的笑話:
「我見過最反英嘅行動,就係刮痧嗰啲人。你攞住一個大銀,唔係洋紫荊,有英女皇嗰啲,面孔向下,『英女皇,食痧啦!』(同時模擬拿着硬幣刮大腿)」
這個笑話透露了兩個信息:一是「英女皇」不是反英反殖主要針對的對象,惡搞「英女皇」從來只有庶民幽默而沒什麼政治性;二是「英女皇」甚至成了七十年代以後殖民地香港的某種庶民象徵,正如黃子華亦講過另一個笑話:
「我哋好尊敬英女皇,仲幫佢改咗個完全引起唔到性幻想嘅名:事頭婆。事頭婆畀飽飯你食,你都對佢有性幻想,真係畜生都不如啦。」
香港是何時把伊利沙伯二世稱作「事頭婆」呢? 已難以考證。但此稱呼並不如一些欠缺香港庶民經驗的論者所言,反映香港人對殖民主的奴性。與此相反,「事頭婆」是一種親暱叫法,「事頭婆」可以是指老闆(事頭)的妻子或女性老闆,但「事頭」未必一定是你的上司,也可以泛稱一間店舖或公司的負責人。昔日香港人到店舖光顧,也會叫店舖「老闆娘」一聲「事頭婆」,以示熟絡。換言之,「事頭婆」其實是一個極具庶民氣息的敬稱,民間一方面尊重「英女皇」是宗主國的君主,同時又試圖與形象雍容華貴的她拉近距離。
我想說的是,英女皇當了香港「宗主國君主」45年,作為一個真正的「虛位元首」,她對香港政治前途毫無影響力,這點香港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英女皇從來只是一個抽象符號,以其兼具皇室貴氣和親民(兩次訪港給香港人留下的印象)形象,指涉香港殖民時代後期的諸多美好事物。不少論者批判香港人悼念英女皇逝世是「戀殖」,然而這又有何不可?重點是,當中所「戀」的「殖」,本來就不是指萬惡的「殖民主義」,而是指殖民時代香港種種令人懷念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