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孩童時走進香港歷史博物館看「香港故事」那記憶,仍存在於1995年出生的曾啟泓(Reynold)腦海裏:「我記得細個好鍾意個維多利亞城,覺得好靚,即係林則徐之後嗰個仿古街,好多小販檔嗰度。」Reynold現時是牛津大學歷史博士生,牛津開學比較遲,剛趕得及在他飛回英國前做個訪問。今天他專研博物館,看展覽的目光不再一樣,當這個正待翻新的常設展標書內容曝光,六四不需要情感描述的要求引起關注,他卻着眼另一個不見很多人談論的部分,「那是香港博物館的源起」;博物館從來是誰手握資源,就說誰想說的故事,他認為不必把已關閉的版本當成權威版本,恐懼「原汁原味」會消失,因為究其歷史,這個「香港故事」其實是2.0版本。
增強港人對殖民地歸心
滂沱大雨中,我們約在香港大會堂見面,Reynold很快將回到同樣雨下不停的英國,繼續埋頭完成他的博士論文。他指指大會堂高座,說最高三層曾是「大會堂博物美術館」(後在1968年改名為香港博物美術館),抬頭看,那裏正掛着好大一幅「606060」宣傳品,康文署以「推動文化六十年」為口號慶祝大會堂啟用60周年,連港鐵站都有廣告,不過在公眾討論中沒泛起多少漣漪,至少明顯與2020年10月香港歷史博物館的常設展「香港故事」關閉翻新前夕,市民蜂擁前往排隊見「最後一面」的場景差得遠了。
但在Reynold的研究中,一切都息息相關。他的碩士論文提出殖民政府設立博物館的意義:「1962年有了大會堂博物館,直至1975年分家變成香港博物館及香港藝術館,原因亦與六七暴動影響有些關係,暴動之後香港政府想安撫人民,提供很多文娛康樂設施,博物館就是其中之一。藝術館繼續留在大會堂的位置,而歷史博物館,即當時的『香港博物館』,就搬到尖沙嘴星光行,兩館自此各自發展。」其後香港博物館在1983年又搬到九龍公園臨時館址,漆咸道南現址是回歸後的1998年啟用,同年易名為「香港歷史博物館」。
博物館作為殖民政府工具
「香港政府在六七暴動後構建一個『香港人』的身分,因為它覺得不安、動亂除了因社會經濟環境差,也因(香港人)受內地左派思想影響,決定提倡一個社群精神,沒說得很白是香港人的身分,而是建立對香港的歸屬感,以此增強對殖民地的歸心。而博物館就是其中一種工具去幫殖民政府做這件事。對比1962年,大會堂博物美術館剛開幕時,4個展覽中有3個是外借英國博物館藏品或英國藝術家作品,剩下一個香港政府藏畫展,主要展出香港政府收藏的西方油畫和版畫,這些作品主要以南中國和香港的景物為題。至1975年,香港博物館4個開幕展覽主題包括香港本地史、本地傳統漁業、香港貨幣、香港考古50年,「本地史是講香港由幾千年前一個渺無人煙的小島,如何發展到現在;藝術方面進路不同,但邏輯一樣,就是很鼓勵香港藝術,如藝術館極力推介新水墨畫,甚至形容是Hong Hong Art,還不斷搞比賽如香港藝術雙年展,兩邊雙線進行,去推廣一個獨特的香港歷史」。
然而香港博物館故事又是否從1962年說起呢?據Reynold考證,還要源遠流長得多。我們在大會堂高座入口轉身望,能看見滙豐總行,那兒曾是香港第一代大會堂的所在地,裏面有舊大會堂博物館,舊大會堂在1869年啟用,至1933年起逐步拆卸。他的博士研究再將時間推前百年,書寫博物館的前傳,「剛才說博物館是殖民政府的工具,究竟之前係咪都係咁呢?情况又唔係咁喎」。
年輕的他已自帶歷史學者講故事的純熟口脗,「原來在19世紀至20世紀初,香港博物館不是政府的博物館,是由一個大會堂委員會負責管理,主要是歐裔有錢人管理,常被鬧資金不足、沒心機打理,又不肯請專業館長去搞,舊大會堂博物館變成好似會所其中一個設施。」公眾可以進入,不過早上及下午時段就分開只限華人或白人參觀。「那時的大會堂博物館講乜呢,是香港的自然歷史,即花草樹木與動物。」
對照星洲 最初作研究基地
線索追上去,有更古老的一間。在一本法律歷史書中,他發現有個皇家亞洲學會(Royal Asiatic Society)「中國分部」所設的博物館,於1849年誕生,在當時位於畢打街華人行的最高法院其中一間房。「這間博物館僅限會員,立館目的是研究中國的自然歷史及文化,裏面收集了很多在香港捉到的蛇、鹿等動物,製成標本。」他笑說在會議紀錄看到有人捐了一塊萬里長城的磚給博物館,「真假就不得而知了。可惜博物館只辦了10年左右就執笠,文物下落不明,香港史上第一間博物館就這樣銷聲匿迹」。
他擴大研究版圖到新加坡,1849年,也是當地出現第一間博物館的年份,在名校萊佛士書院。「由一班對研究自然歷史及馬來文化有興趣的人成立,向學校借位,一開頭跟香港同樣不向公眾開放,至1874年左右瀕臨破產邊緣,新加坡殖民地政府就出手買下了博物館,變成政府博物館之後,立即發展得很勁,請人、買標本、文物,全是政府出錢。」
敘事重心隨時代轉變
兩地博物館對照比較,可知當時殖民地政府在打什麼算盤,關鍵竟在農業。「新加坡博物館成立時,最吸引他們興趣的其中一環,叫做economic botany,經濟植物學,意思是賣到錢的植物,糖、甘蔗、橡膠。新加坡那時不是叫新加坡殖民地,是海峽殖民地,亦包括檳城、馬六甲,它們控制着馬來亞的港口,亦是種cash crops(為利潤種植的農作物)的好地方。政府對博物館的寄望不是展示什麼給人看,而是做研究,尤其當時還未有大學。香港大學1911年才創立,新加坡更遲,於是研究就交給對動植物、文化有認識的人去做,博物館就是研究基地。」大英帝國對殖民地博物館各有盤算,「如澳洲、新西蘭是settler colony,即白人會移民過去的;non-settler colony如香港、新加坡、印度,主要人口是當地人,英國人佔少數,在這些地方設立的博物館都是向錢看,研究賣到錢的天然資源。至於前者就是接近英國的博物館,作為一種培養文化氛圍的地方。」英國本身呢?「英國就好唔同喇,大英博物館成立當時不是研究英國歷史,亦不研究英國藝術,而是研究在世界不同地方搜刮到的文物,彰顯全世界在其掌握之中。」
「我仍在寫這個前傳。」他不斷有新發現,「我最近發現新加坡博物館開了3、40年之後,去到20世紀初,打二戰前夕,設立了一個Singapore Local Gallery,開始講本地歷史,可能人住久了有歸屬感,會覺得這也很重要,就開始蒐集、展示關於新加坡本身的東西,所有事都是慢慢轉變。」而香港公共博物館歷史一度斷纜近30年,他就總結:「現在像個循環,英國人來到香港起皇家亞洲學會的博物館,是為研究中國為主;舊大會堂博物館打理混亂,沒什麼重點,但戰後殖民地政府再起博物館,就以香港為中心;回歸後敘事重心又回到中國,加強國民身分認同。」
讓民間專頁自由發揮
「香港故事」閉展前夕,他剛好人在香港。記得入去前「我其實有少少期待」。「期待」似乎是一種特別心情,因為想起當時館外長龍,反而瀰漫着道別、要好好記錄的情緒,但他就像影評人看電影,研究博物館已好幾年,不再是只為仿古街興奮的小孩子,逛博物館的視角不再一樣。
「在2020年關閉的香港故事,是香港故事2.0。」也就是「小漁村變大都會」故事2.0。「1.0在1991年開幕,九龍公園的文物探知館本身是香港博物館的臨時館址,那裏起了第一代香港故事,英文名有少少不同,是The Story of Hong Kong,不是The Hong Kong Story。」他翻出展覽小冊子圖片,「香港故事1.0是很直接以小漁村到大都會作為主軸,由自然歷史的遠古森林開始」,分九大部分,頭三章是自然環境包括動植物、從考古文物認識早期居民、「農村」關於各民系與風俗信仰;接着四章都以城市為主題,由1841年維多利亞城建立說起,依年份劃分百年歷史;最後兩章是日治時期及當代香港。
「展覽中客家人等四大民系與維多利亞城就像一個進化那樣,但歷史上是不正確的,新界至1899年才被英國人佔領,即四大民系在新界時,維多利亞城已經建立,是同時存在,博物館就將它排先後次序,嘗試以簡短故事fit番自己的論述。」記者聽着故事框架熟口熟面,不禁提問確認:「你在說2.0還是1.0?」「1.0啊。」「不是跟2.0差不多嗎?」「沒錯,那有什麼不同呢?1998年回歸後,漆咸道的香港歷史博物館開幕,本是將香港故事1.0直接搬過去,當時臨時市政局一眾委任議員就提出質詢,說這個故事不是從中國人角度去看,要求加強3部分,第一是鴉片戰爭,明確告訴大家香港是搶番來的,自古以來是中國一部分;第二是講香港與中國革命的關係,應該要有中國元素;第三是加強回歸的部分。」舊版本的故事只講到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為止,而那個讓人有深刻記憶的高大林則徐像,就是2.0版本獨有。
自然生態歷史被抹走
少年Reynold開始對歷史產生興趣,亦有再訪「香港故事2.0」,「中學時去好唔明,為何會有原始森林和火山?研究過後才明白,自然歷史是香港博物館的源起」。當3.0標書列出對六四的要求惹社會注意,他卻留意到「自然生態環境」的部分被取消,覺得好可惜。話說回頭,「舊大會堂博物館的文物後來到哪兒去了?1933年執笠之後,政府點算人員曾稱文物都發霉,超過一半被銷毀,只剩一些標本,這批物件在二戰後也不見了,唯一一個生還的標本,是現今警隊博物館裏的老虎頭」,即1915年咬死警員後被殺的「上水之虎」,曾同為藏品的虎皮亦已不知所終。
想起閉展前那長長人龍,「我會有個感觸,大家最後不斷影相,每一個位都影、每一粒字都影,驚之後開番唔同晒,但museum can never be neutral,博物館不會是中立的,政權、資金來源轉換,就會變成不同的故事,所以『香港故事』也會一直變」。他感嘆的,是觀眾把博物館的敘事視為權威,「好似博物館所說的就是事實,因此很怕有變,大家唔使睇到咁嚴重」。「我常提醒,無論你參觀什麼博物館,都要保持批判思考,時刻警惕它所說的是否正確、在傳達什麼信息。」
他在牛津帶廣東話導賞團參觀校內博物館,如英國最古老的公共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為不熟悉古希臘神話的香港人介紹眾神關係,這趟回去後,又將帶團看看Pitt Rivers Museum,館內專收與民族學有關的藏品。「其成立目的也與殖民主義有關,裏面會見到展品嘗試排列什麼人種低級些,如持一支木作武器的人擺最低,最叻的就是持劍的歐洲人,現在是沒辦法想像有人會這樣認為,用幾支矛就斷定你是低級人類還是高級人類,我會說明這些,讓觀眾思考19世紀時這種排列的目的是什麼。」
「問任何一個歷史學者,都會同意沒一個版本的歷史不含偏見,全部都有主觀成分。如何保持客觀,就是多看不同觀點的東西,便知道大約平衡點在哪、大家都同意的脈絡是什麼。」1.0、2.0也好,將來出現3.0、4.0都好,視之為各種版本就可以了,「最重要是有不同人講不同版本的歷史」。他曾研究整理過這些年網上湧現的香港歷史專頁,不諱言史料之紮實程度參差不齊,一度想過要不要為這些專頁評分供人參考。「最後我沒這樣做,因為沒什麼意思,有些人可能不是有心寫得差,寫得不好的專頁也好快有人批評,大家要有自由空間去寫。」這樣「香港故事」在官方版本以外都可說下去,「百花齊放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