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坎坷過後,真係有鬼——專訪黃鐦、黃綺琳

文章日期:2022年10月16日

【明報專訊】港產鬼片近年不多見,想不到今年一拍就有撞橋之嫌。先有陳果、馮志強和許業生執導的《失衡凶間》,緊接有黃鐦、黃綺琳(Norris)編劇、黃鐦執導的《猛鬼3寶》。都是鬼片,都是三部短片。而且疫情期間,要找場景拍戲不易,兩片佈局相似,離不開商場、唐樓和工廈這些密封空間,難免有比較,但分別也很明顯,因為《失衡凶間》只是扮鬼嚇觀眾,黃鐦和黃綺琳的《猛鬼3寶》卻真係有鬼。

真係有鬼的鬼片,當然不一定比較出色,但就肯定是「無咁識撈」,因為內地電影條例規定不能有鬼怪描述。有鬼無鬼,一念之差,背後是錢作怪。

■答

黃綺琳:「高先三寶」《金都》導演、編劇、填詞人,前「坎坷影展」發起人。目前香港台灣兩邊走。

黃鐦:《猛鬼3寶》導演,前「坎坷影展」發起人。鐦,讀作開,是人工合成的強放射性化學元素。

■問

紅眼: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

相比之下,《失衡凶間》處理得較「聰明」,驚慄氣氛十足,但監製和導演懂得打擦邊球,全片鬼影幢幢,原來只見扮鬼。《猛鬼3寶》剛好相反,雖然真係有鬼,但全片並不恐怖,是一部掛着鬼片名義,實則歡樂、溫情,少少鹹濕的喜劇大雜燴。黃鐦笑言:「鬼片是否一定要好多jump scare好恐怖呢?我想嘗試用其他方法,拍一些有鬼元素的故事。而且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拍鬼片,所以當有人問想不想拍,我只有一個條件,係咪可以真係有鬼先?無鬼就不想拍了。監製說可以,只是沒有大陸市場囉。沒有大陸,即是好少錢啦。」

鬼與錢的抉擇

「但一想到最後只是扮鬼,便即刻聯想到是為了遷就大陸市場,感覺不舒服。」黃鐦接着說:「而且,就算到最後《猛鬼3寶》完全無鬼,我看這種題材都未必返到大陸。」

人在台灣,隔壁視訊框的Norris笑說:「其實返唔返到大陸,你很難掌控,也不是你想返就有得返,所以唔好諗就最好。」

「既然投資方容許我們這樣做,就這樣拍。(有沒有人勸你改一改,執一執?)都有,甚至有想過不如寫個『南柯一夢』版的《猛鬼3寶》吧,但是否將結局改為發了場夢,預算就會突然多了四億呢?」黃鐦如是說。「大家都知道不會,那不如疊埋心水做自己真心想要的版本,當然亦想借這個題材抒發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好少錢,就想辦法用好少錢的方式拍電影。我想,也是今日很多香港電影人面對的困局。」

於是黃鐦和黃綺琳決定用好少錢去拍一部真係有鬼,但其實沒驚嚇成分的鬼片。

由於事前已決定真係有鬼,budget亦真係好細,要拍成一部90分鐘的類型片,就要集中場景,於是順理成章想用三個主景,拍三個故事。「整個計劃應該由去年六、七月開始,八月底就開始拍,十月拍完。」他形容,不是那些放在櫃桶好幾年的心血傑作:「然後你放在櫃桶那些故事,卻好多年都拍不成。」Norris笑道:「通常電影宣傳會用劇本磨劍十年做賣點,但我們不是。」

電影最後取名《猛鬼3寶》,似乎是「惡搞」Norris 前作《金都》上映時被坊間冠以「高先三寶」的噱頭。《猛鬼3寶》裏的三個短篇〈猛鬼監獄〉、〈猛鬼工廈〉和〈猛鬼商場〉,剛好就是關於思覺失調、同性戀和金都商場,算是靈異版《幻愛》、《叔.叔》和《金都》了。誠然,第三部分略帶《金都》的影子,專賣婚紗的舊商場,原來過去除了替人搞婚宴,還負責替鬼魂物色下世投胎對象。Norris 形容,故事靈感確實跟拍攝《金都》有關:「當我們brainstorm要寫三個鬼故,馬上想起拍《金都》期間大家都說商場裏面好猛鬼。」

靈異版《金都》放在《猛鬼3寶》的最後一篇,感覺也最沉重。時移世易,舊商場逼遷重建,僅餘的幾間商戶唯有離開,各散東西。鬼要投胎,人呢?此處不留人,有些選擇去台灣發展,當然都是今日離散潮下不少香港人的寫照。

以為跟去年移民到台灣生活的Norris有關,但她淡淡說:「我只是提出了金都商場好猛鬼啫,其他細節都是阿鐦的想法。『有朋友撩我去台灣發展,但又不知道想發展什麼。』這句對白的當事人,其實是阿鐦。畢竟這個故事是關於想留低的人,也更似是他想對我說的事情。」

「是將我的心底話借演員的對白說出來。」說着,黃鐦坦言:「但這部分是拍得有啲唔慣。另外兩個短篇比較接近,偏向扭橋、黑色喜劇。」

「因為我們本身style不會那麼直接講這些事情的,有少少跳tone。」Norris補充。

香港導演在台灣

拍完《金都》,也像《猛鬼3寶》尾聲所言,Norris如今已在台灣發展,嘗試接拍當地的電視劇。「台灣確實有較多機會讓我做導演、編劇,但始終用廣東話度橋、寫劇本會比較稱心。」Norris坦言仍在適應新環境:「在這邊寫劇本有時幾棘手,不過自己比較貪心,一方面不想放棄香港的工作,又想繼續嘗試在台灣拍戲。」

她說:「在香港拍電影,趕時間已是基因一部分。台灣的拍攝時間往往是香港兩倍,普通一集45分鐘的電視劇,可以用8至10日去拍攝,有時現場會發現只有自己在焦慮,大家都根本不趕時間。拍攝環境是比較輕鬆,起初我也不太習慣,但最怕是逐漸習慣之後,我就回不到香港拍電影了。」

另一方面,過去兩年,坊間多了人留意金馬創投,也陸續發現很多香港電影人赴台發展。Norris也是這一波移民潮的香港導演之一,她形容:「其實一直有好多香港電影人到台灣找機會,今日會多人留意,純粹是因為2019年之後,大陸電影不再參與台灣金馬,便開始有人關注什麼電影會去,去了的會不會有什麼後果。現在似是分成兩批,去得的電影,唔去得的電影。」稍頓,她笑着說:「去得那些,即是沒大陸市場啦,也即是low budget啦,便通常是手作仔獨立電影。」

「過去香港電影市場太單一了,拍片就要供去大陸市場,或者可以轉移開發東南亞市場。金馬創投會是一個渠道,其實過去都有香港電影在日本、馬來西亞找到資金。」黃鐦接着說。

「對香港電影工業是否有用,視乎你如何定義『工業』。如果要很大規模,有大陸市場的回收才算數,那未必有用。但作為百花齊放,讓更多電影人可以發表作品,這些創投會是有它的重大意義。」Norris 說。

香港電影市道近來有小陽春迹象,似乎也鼓勵電影公司多投資新人、新作品。兩人都認為,今日做新導演確實比幾年前有更多融資渠道。但Norris潑了一下冷水,其實第二部才是真正難關:「像我現在是『舊少少』的新導演,就要拿着上一部作品,看有沒有足夠本錢說服投資者開拍第二部。」

Norris坦言,《金都》之後,有遇到拍劇情長片的機會,但投資者想要的題材未必是她想拍的。結果,她決定和黃鐦自資拍攝《填詞撚》,說多不多,少也不少,是二百多萬的投資。「《填詞撚》是一個圍繞以廣東話填詞的故事,受眾只有香港人,或者頂多是大灣區的人會看得明,我想未必那麼容易找到投資。最後決定自資,是因為想keep住自己想講的故事,寧願用好低 budget 的手作仔拍攝方法,但當然也不是每個新導演都可以那麼任性自資拍長片。」

「為何夠膽做呢?」黃鐦答道:「可能就是連《猛鬼3寶》那麼低成本、多限制,我們都做得到,給了很大勇氣自己做投資,繼續做落去。」

「《金都》的經驗也給了我很大信心去做《填詞撚》。」Norris說:「在首部劇情片的計劃裏,導演自己就是片主,因此由頭到尾知道整件事如何操作,自己寫故事,自己拍,自己做後期、發行和宣傳,會覺得自己都有能力搞到一套戲。」

坎坷過後更坎坷

訪問前幾個小時,我才剛剛在電影公司試片室看完黃鐦。黃鐦和Norris追問,三部短片裏面,最喜歡哪一部?個人比較喜歡第一部〈猛鬼監獄〉,不計劇本有意嘲諷大台醉駕藝人,在片場通宵拍戲撞鬼驚魂,用另一個角度去看,其實是做鬼都要繼續拍電影,隱約有種寧願死在片場的執念,胡鬧之餘,也很薛西弗斯。

想起很多年前跟兩人初次見面做訪問,是因為他們跟幾個臭味相投的朋友合辦「坎坷影展」,初出茅廬做幕後打雜,慨嘆沒出頭之日,自己的作品沒有發表機會。今日大抵坎坷已過,都先後成為有名有姓的導演。

「2017年推出『坎坷影展』的時候,我正開始寫《金都》劇本。回想那些坎坷經歷都很膚淺,因為真正的坎坷還在後頭。當時大家仍然是局外人,沒真正做過導演、拍過長片,是少年真的太年輕了。」Norris緩緩道:「今日好像稍為靠近少少,對電影明白多一些。我從不覺得導演特別神聖,但作為編劇出身,以前總是埋怨導演不跟劇本,寫了又不去拍,指指點點。到自己真的做了導演,發現場景真係冇咗,演員真係做唔到,道具又真係冇,才能夠體諒每個崗位的難處。」

「說起來就像在心頭重擊一下。當時是不識愁滋味,那些坎坷又算什麼,現在才是見識過地獄了。」黃鐦說。

「是剛剛打開地獄之門而已。」笑罷,Norris答道:「現在的坎坷是另一回事,譬如我真是要告一個台灣導演不付劇本費。」

黃鐦則回想《猛鬼3寶》趕拍過程也很坎坷。製作預算所限,只能勉強拍14組,平均每一條短片不到5組,其間還經歷了八號風球、停電,還有許多人事糾紛:「明天就拍,商場那邊突然反口不肯租給你用,前一晚要臨時臨急找場景。當你帶住過百人,明天要開工都未有景,點算好呢,low budget不緊要,但要乜就冇乜那種壓力才叫坎坷。」

《刺殺黃大仙》呢?

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被黃鐦和黃綺琳放在櫃桶尚未拍成的作品,就是《刺殺黃大仙》。早在幾年前的亞洲電影投資會以及幾個創投活動,《刺殺黃大仙》已經得獎,但籌備多年,似乎並不順利。Norris坦言:「我和阿鐦寫《刺殺黃大仙》,本身諗住開戲的了,都有電影公司簽約,但之後我們發現好難寫。」

黃鐦續說:「當初我們比較幼稚,想用電影諷刺當時的政治環境。現在看來已經過時,而我們未諗到一個更好的寫法。」

「而且我們覺得條橋仍然好正,不想那麼輕率完成。問題是它的戲劇性已追不上政治現實,我們本身想玩荒謬、黑色幽默,但現實比我們的劇本還要荒誕得多,而愈是追不到,愈是覺得現在世界已經變成這樣子,是否還要寫這些呢?」Norris 說。

黃鐦反問:「現實比我們的作品還要荒謬一百萬倍,我們拍嚟做乜呢?」兩人異口同聲感慨:「所以要諗諗,繼續諗。」

文•紅眼

圖•受訪者提供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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