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年底將至,萎頓蕭瑟的一年,電影市道卻大放異彩,成為了城中人同聲同氣的情感寄託。或許《窄路微塵》於淡然之中帶來的那些驚喜,不遜於《明日戰記》的浩大聲勢和《飯戲攻心》的票房佳績。電影尚未在香港正式上映,已率先入圍今屆金馬獎最佳男女主角及最佳原創音樂。曾以《少年》提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林森,兩年之後,卻在疫情之下交出了《窄路微塵》的大城小事,以渺小如塵、微不足道的兩個小人物,換個角度,再說一遍兒女情長。
一部出色的電影,多少都有些金句。像《窄路微塵》的男主角窄哥(張繼聰飾)那句「個世界係『西』,唔等於要做『西』人」,出自一個依賴疫情「帶契」做外判清潔工餬口的失意中佬,人窮志短,困窘時卻不可以沒骨氣,跟總是縮骨怕事、喜歡貪小便宜的女主角Candy(袁澧林飾)有着很大落差,更見蕭條歲月裏的人情世故。這是一個跟疫情有關的故事,但從某種意義來看,亦不止是關於疫情。而是關於這個反覆下滑、沉淪,變得千瘡百孔的城市,骯髒之地如何粉刷都不太平。儘管世界變得太壞,人是否一定跟着變壞?
故事醞釀數年 改動呼應疫情
電影獲選為今屆香港亞洲國際電影節(HKAFF)開幕電影,唯獨導演本人缺席。想來更覺可惜,林森執導的兩部劇情長片,《少年》至今仍無法在香港上映,到《窄路微塵》在香港上映,他已經離開香港,轉眼於海外待了半年。訪問時,透過林森的視訊框可以看到英國的天空,問他會否覺得不適應,其實那刻隱約想起電影裏,無錢交租的Candy帶着女兒從無窗無冷氣的劏房搬到廉價賓館暫住,女兒懂事,知道無家可歸了,嘗試安慰母親,這裏幾好呀,起碼有個窗。
由曾永曦、黃衍仁創作的電影主題曲〈在路上〉,於開首便唱道:「在路上有一暗淡的出口,每一小步仍在努力尋求」,然而,賓館那扇窗是打不開的,他們只能隔着窗花看風景。
《窄路微塵》的電影劇本,其實早於疫情之前已開始構思。林森憶述:「約莫是在2017、2018年,與編劇(鍾柱鋒)很想拍一個關於清潔工的故事。這群人好像總是默默在背後替這個城市做了好多dirty work,他們一直在最污糟、最黑暗的環境工作,但我們從來不會真正看到他們的工作過程,只會看到結果,就是這個城市變乾淨了。」
林森憑短片贏得當年的「mm2新晉導演計劃」大獎,到2019年便開始正式撰寫電影劇本,卻沒想到翌年遇上世紀疫情——直到電影煞科再到電影節首映,都未真正完結。劇本便呼應時勢,於最初的構思上作了許些改動,借清潔工在防疫規例的狹縫中求存,側寫了這兩年百業蕭條、人去樓空,走不出去便唯有見步行步、朝不保夕的社會眾生相。
取材身邊真人真事
電影除了找過不少專門負責防疫清潔的相關公司收集資料,林森形容,特別是窄哥這個角色,並非孤單一人,而是參考了很多人,「確實有取材於身邊一些真人真事,是他們面對的真實狀况。那段時間,總是會聽到一些做開電影的朋友,突然就說要轉行,譬如已經好幾個月無工開了,要做Uber、做『步兵』。他們都差不多40歲了,為勢所迫要做許多改變,要適應」。
世界很壞,但這個社會上很多人都是窄哥,不甘心跟隨時勢變壞。
都幾肯定,窄哥是張繼聰近年最重要,甚至是最好的角色。「阿聰本身給普遍觀眾的感覺,多數都是做喜劇,擅長處理一些輕鬆、陽光活力的角色,但我們想嘗試在他身上找新鮮感。」林森接着透露,大概是2021年初,早在劇本差不多完成的時候已經鎖定由張繼聰飾演窄哥這個有點古肅,不那麼外向,總是滿懷心事不願開口的中年男人。「其實亦是依照演員本人的形象去寫。我和編劇覺得他正好貼近一個步入40歲的中年男人,在這個人生階段,無論生活圈子、職業,以至熟悉的事物都已經很牢固,難有太多轉變。但是由他去面對時代、社會環境甚至家庭的變遷,會如何適應呢?令人有很多聯想。」
難得張繼聰收起嘻皮笑臉,反而展現了他演員的細膩一面。從去年《馬達.蓮娜》到今日《窄路微塵》,不再搞笑取悅觀眾、不扮木村拓哉的張繼聰,可能才是真正的張繼聰(aka 40歲中佬),也證明了過去多年作為非常「襟撈」的歌影視三棲藝人,戲路一直被低估。林森形容,張繼聰甚有自覺放下銀幕笑匠與明星包袱,跟演員本人很早就參與劇本創作有關,「對於如何呈現這個角色,他給了很多意見,也算是我們一起把這個角色完成的。窄哥是個習慣了收收埋埋的男人,所以他不像以往有太多明顯着迹的演技」。他續指:「對演員來說,當然想把握每一個表演機會,但他今次比較從故事整體去考慮,多於為自己的角色去爭取。相信觀眾都很容易看得出他和以往有很大分別。」
男女主角搣甩標籤
事實上,張繼聰不單是《窄路微塵》的靈魂人物,也是女主角袁澧林(Angela)的伯樂。男女主角雙雙入圍金馬獎,確實有點爆冷,特別是女主角。知道憑電影獲得金馬影后提名之後,連演員本人都在社交平台自嘲素來以「戲屎」聞名天下,於試鏡時甚至不被劇組看好。「決定由Angela飾演Candy這個單親媽媽角色,過程是幾有趣的。」林森承認,電影男主角早有定案,女主角卻剛好相反,前前後後約了差不多二三十個女演員試鏡,Angela並非首選,卻是張繼聰的推薦人選,「當時正值疫情高峰期,開不到戲,電影公司便找張繼聰搞了一個演員workshop分享演戲技巧,而Angela就是workshop裏的其中一員,是阿聰觀察到Angela有一些較少人發覺但是幾特別的面向」。
「外界對她的印象,或離不開『文青女神』這個標籤,而且她過去都飾演一些比較甜美乖巧角色。坦白說,第一次casting確實有些猶豫,不知道她的演出能否說服觀眾。」林森說。
袁澧林本人也心裏明白,自己最初並非正選,只是第二替補,要經過三輪casting才失而復得,成為女主角人選,但絕對不是無人想演,所以由她補上。對林森而言,她的某些缺點剛好是她比別人適合這角色的原因:「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最初casting時很緊張,因此你會覺得她說的任何對白,都好似跟你講大話,哈哈。」林森一邊笑一邊解釋:「她是很用力想說服你,但你又明顯看得出她背後有所隱瞞,而她這種特質就跟Candy有些相似,令我幾意外。」
而故事中,Candy就是一味逞強,其實膽小懦弱,經常在背後做小動作,結果弄巧成拙闖出大禍的傻女孩。袁澧林與實力派演員有一段距離,但就很接近這個自作聰明的笨拙角色:「後來覺得,或者可以嘗試將演員本身的緊張性格放入電影,變成她的真正演出。」
結果,女主角的演出讓人頗感意外,但林森對她的評價是缺乏自信:「確實是經驗問題,有些場口她會顯得無信心,臨場有好多顧忌,當然這同時也是她的優點,她會把角色思考得很透徹,隨着拍攝過程,自然會看到她的進步和投入。」「文青女神」這個標籤,讓她多年來深受廣告品牌寵愛,但真正的演員之路仍是起步階段。剛好今年HKAFF兩部開幕電影《窄路微塵》和《過時.過節》都有袁澧林的參與,林森留下寄語:「是會多一些砂石,但她同時是一個幾聰明的演員。今次獲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希望會讓她更有自信,能夠肯定自己真是演員,不是模特兒。」
林森對上一部作品,是跟任俠一同執導的《少年》,惟一般香港觀眾未必有機會看過。前作描述社運現場的另一面世界,圍繞一眾年輕人如何自發動員,搜救自殺少女。新作《窄路微塵》與時代一起向前行,無關政治動盪大事,卻殊途同歸,聚焦在社會大蕭條時期的民生小事。作品題材迥異,但在拍攝過程裏,仍有着一些經驗的累積和傳承。
狹縫之中拍戲
「拍《少年》時,我們最大問題是真的無budget。」當然,還有很多實際限制不言而喻,他苦笑道:「於是拍攝過程要保持機動性,凡事都要好快作出決定,訓練了自己在現場如何控制、執生。」
比起《少年》許多急就章的處理,《窄路微塵》整體完整流暢得多,但其實短短21日的拍攝過程裏,林森形容是另一種密集式游擊戰:「拍《少年》的經驗,對《窄路微塵》會有一定幫助,尤其我們是在疫情較嚴峻的時候拍攝,礙於防疫條例,拍攝有很多限制,例如無人願意租出場景,需要臨時轉景,找到合適的街景便即刻去拍。劇組上下好多事情都逆來順受,唯有一路拍一路改。」說着,林森語帶感慨:「都跟窄哥一樣的,是在狹縫之中生存,找機會去拍電影。」
過去一兩年,社會形勢劇變,為了尋找更充裕的創作空間,許多香港導演、作家、漫畫家、音樂人,都有意離巢到外地發展,帶着本地創作的基因各自流徙,花果飄零,或許成為了後社運年代的新趨勢。林森正是其中一員。
「雖然只是離開香港幾個月,衝擊已經很大。」旅居外地,除了日常生活和文化的改變,作為電影創作者,都有不少思潮作動。且說《窄路微塵》早前入圍愛丁堡電影節,先行做過一些放映活動,身在英國的林森剛好能夠親身參與:「當與外國觀眾、策展人溝通,這才發現他們會如何看電影、看你的故事,跟土生土長的香港觀眾確實有些分別。這些溝通也令自己進一步去想,對於人的關懷,電影語言、文化差異的處理,是否可以想得再闊一些 ?」或者就像《飯戲攻心》所寄語,要走出去,行遠些。但林森形容,初到海外發展,難免凡事都抱有新鮮感和好奇心:「眼見愈來愈多香港創作者到外地發展,無論如何都是好事。然而,要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重新經歷、感受和消化,從而轉化為創作,始終是很大挑戰。」
有條線將海外港人「拉埋一齊」
「你有沒有歸屬感,畢竟是取決於那個地方是否接納你。」林森續說:「始終會覺得根在香港,不過多了香港人在外地,根的感覺又好像沒有斷開,反而在外地繼續衍生成另外一種身分。譬如說,如今在英國認識許多想拍短片的香港人,他們想講發生在當地的香港人的故事。」
長遠未知會否繼續拍發生在香港的作品,還是隨着旅居生活而有所轉向,林森坦言:「如果繼續有得拍,當然最好。現階段的我仍然想拍關於香港的作品,畢竟對這個城市有感情。而且今日的香港更加有無限題材,雖然這樣說好荒謬,但正正因此是很吸引的。」
林森離開香港這半年,香港電影有個小陽春迹象,本地作品屢屢賺得驚人票房:「是否一改香港人對港產片的舊印象,要再觀察下去。但當然希望不是曇花一現啦,現在『開返關』大家可能又會一窩蜂到外地旅行,好過入戲院。」不過,小陽春迹象不只在香港,應該說,有香港人的地方,電影都突然變得很重要。譬如身在海外,經常會有移民港人舉辦私人/社區放映,甚至成功爭取在連鎖院線上映。
「像現在,就有愈來愈多香港電影可以在英國院線上映,無論是商業電影如《緣路山旮旯》或《飯戲攻心》,還是一些在香港無法上映的電影,譬如我剛剛看過的《憂鬱之島》,原來這裏的香港人多到可以成就某部分的英國電影市場。」林森笑言:「這方面,香港人其實都的確幾癲。」
《窄路微塵》暫定年底於香港正式上映,並非林森的第一部作品,同時卻是他的第一部作品。至於英國那邊目前未有着落。「都希望可以在這裏放幾場啦。在這個時代,或者透過電影,彷彿有條線將海外的香港人拉返埋一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