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正義迴廊》 一次演出的大滿貫

文章日期:2022年10月30日

【明報專訊】電影的可貴之處,有時在於懂得問問題。2013年的大角嘴肢解父母慘案,當年極為轟動,今天讀網上資料仍覺得恐怖、不可思議。為什麼兒子對待至親可以如此心狠手辣?新聞報道通常要找出一套說法。很多時候,眾說紛紜的網絡討論區或許會得出另一結論。法庭判決有罪或無罪,也依據一定的理由。案件成了「奇案」,多年以後網民或奇案迷仍不斷討論、查根問柢,發掘更多細節與話題。現在,案件被改編成電影《正義迴廊》,令大眾從戲劇的角度,再次切入事件。

當然,《正義迴廊》並非紀錄片。影片雖是真實案件改編,礙於種種原因,把當事人的名字改寫了。其他角色,有些根據真人去寫,更多其實是虛構。情節方面,部分依據實情,部分杜撰。印象中,《正義》片首沒有打出「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之類字眼。事實上,開宗明義是「紀實」的,就一定真實?難道找回所有涉事者訪問,拍成紀錄片,就最貼近事件的真相了?

棄紀實包袱 提出問題

還是,創作原來有另一種策略,能夠透過戲劇、想像、虛構,去提出事件中一些不可解答的問題。因為沒有「真實」的包袱,有可能足以填補紀實的空缺。

我時常想起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楊念中學時,殺人事件一定令他震懾不已,畢竟涉事的是鄰班同學。事件想必在他腦裏醞釀了好久,直至他當導演好幾年,有足夠心力,才毅然去還原時代,把它搬上銀幕。他不走紀實方向,而是透過虛構,把單一殺人事件套進大時代的脈絡。影片以4小時篇幅,喻示出小四(張震)那一刀,與外省遷台→父親形象→男性自尊→成長壓力→幫派組成→電影感染等有連帶關係。對,小四罪有應得,但內情遠超我們想像。讀新聞報道,讀者痛恨少年殺人、怪罪他的家庭。看完《牯嶺街》,我們再不敢妄下道德判語。

港片來說,翁子光7年前的《踏血尋梅》開了先河。影片也是根據真實案件改編,少女被肢解的案件極可怕。電影找來白只演丁姓兇手,他對着鏡頭細緻覆述殘暴的作案經過,配上畫面,直白、簡單的手法,每次看都不忍卒睹。然而影片同時又以相當篇幅去寫丁的生活、焦慮、牽掛,甚至借郭富城那個老差骨的視點去同情、慰問他。郭富城戲裏有句對白講了幾次:「有樣嘢我一直好想問……」

跳出港產奇案片框框

翁子光監製的《正義迴廊》繼續提問。難得的是,這次三位編劇(譚廣源、葉偉平及梁永豪)、導演何爵天看來都新手,影片出來竟不失禮。《正義》或可歸類為「奇案片」、「法庭片」,兩個類型香港從前拍不少。但坦白說,大都灑狗血、極盡煽情。一些順着當年三級片浪潮,大賣官能快感。攝製得輕率、欠缺視野,對事實及當事人亦毫不尊重。今天,港產片再沒有昔日那股趾高氣揚。《正義迴廊》這種製作,反而有幸甩掉工業的習氣,以更虛心姿態去面對真實、改編奇案。

由此推論,《正義迴廊》裏頭有兩幕諧仿「燈神」不是偶然的。「燈神」當年從事電影業時最擅長的,正是上面談及的兩個類型。《正義》隱隱然要帶出「代際矛盾」:年輕一代才不要走你們的舊路。這點文末再談。

《正義迴廊》改編大角嘴慘案,提出3個關鍵的問題。由於影片依據真實為基礎,審訊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沒所謂「劇透」可言。《正義》的重心並非裁決結果,反而整個審訊過程的細節鋪排。未看電影的朋友,下文應該不會掃興。

第一,主角即第一被告張顯宗(楊偉倫飾演)為何如此「喪心病狂」?他與父母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這顯然是所有人聽到案件後,腦海第一個跑出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得承認,《正義》這方面的解答未算圓滿。縱然編導已很用心嘗試列出種種假設:社會的壓迫與不公、父母的偏心、男性自尊,甚至連主人翁對希特勒着迷也搬出來了。但太多不同方向的假設,只說明沒有一項足夠充分。

《正義》兵分兩路,一方面以陪審團退庭的辯論,另方面借記者(柯驛誼)探望在囚的張顯宗,透過他的對答,試圖剖析行兇的種種原因。當自知未能交代圓滿時,影片難免要耍點小聰明。它藉着其中一名年輕哲學家陪審團成員(林善)的嘴,道出「奧坎剃刀」理論,暗示太過千絲萬縷的假設,不一定來得比簡單的好。

第二,另一主角第二被告唐文奇(麥沛東)是不是如法庭判決一樣,並沒有參與謀殺?

曲折的迴廊

大概因為上一個疑問沒法完全弄清,《正義》的敘事焦點,於是落在此較易處理的懸念上。《正義》片長130多分鐘,唐文奇作為案件第二被告的審訊過程,為全片後半段的重頭戲。法庭窗外颳起暴風雨,室內氣氛變得愈來愈陰沉。唐文奇有否涉案,編導的立場算是相當明確的。演唐文奇的麥沛東、演他姊姊唐文珊的楊詩敏皆非常精彩。唐文奇的自辯、姊姊的作供,成為影響判決的關鍵。

第三,陪審團的投票結果如何達至?尤其是針對第一被告的「8:1」,那一票如何得來?

第一被告張顯宗行兇明明證據確鑿,何以9名陪審團成員中,仍有一票投他無罪?該成員掌握的理據是什麼?陪審團商議的細節沒法知道,欠缺現實基礎,編劇只能依賴想像。《正義》現在出來,該票有點支吾過去,可說是受「代際矛盾」影響的一時意氣(留意「白頭佬」黃華和所演角色的一句低聲細語)。

倒是第二被告唐文奇,陪審團的商議及投票鋪陳得頗見心思。庭上,我們見到有成員被唐及其姊姊的作供所打動。退庭後,一眾成員各執一詞。電影更把他們帶到兇案的唐樓單位,讓他們在那裏再次見證慘案。久經討論沒有結果,然後由葉蘊儀所飾的退休老師講出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葉之前一直自謙什麼都不懂,是個師奶仔,她這番話證明非也。只是,當我們以為她的話已一錘定音,回到庭上宣判結果,竟然又是另一回事。

我想不起《正義迴廊》之前有哪一齣港片,如此認真、詳細去呈現審訊過程。它有條不紊地描述不同參與者,由法官、檢控官、辯論律師及當事人、法庭職員、陪審團、被告,到現場聽審的群眾、警察。這兩年香港人憂心「法治」淪喪,法院不時傳來很多叫人泄氣的消息。《正義》沒按時代需求,去達到叫人義憤填膺的效果(它不是《十二怒漢》)。它以現實為基礎,最後也得尊重現實。《正義迴廊》顧名思義,「正義」、「真理」總徘徊於曲折的迴廊,往往不能一下子通達。

影片英文片名The Sparring Partner,意即拳擊訓練中陪打的對手,既是假想敵又是教練。它意指什麼呢?兩個被告那種充滿矛盾的伙伴關係?還是說法庭內所有參與者之間,各種角色扮演及博弈的互動,不停盤算心理的「法治」遊戲。法律固然有嚴謹的程序、制度,卻永遠無法排除人的因素。《正義》給人的感覺是,倘若換了另一批控辯律師、9人陪審團抽到不同的組合,肢解案的結果說不定就會改寫。

由於牽涉法庭不同參與者,《正義迴廊》的演員眾多。我會說,影片整體演出是大滿貫的勝利。除了上面提到幾個主角,張同祖演法官不錯;演第一被告哥哥的朱栢謙、林海峰及蘇玉華演辯護律師極好;周文健、蔡紫晴(龍小菌)演檢控官及助手喜出望外(「冰桶」那些幽默位真妙)。陪審團9人有點面譜化,惟仍可接受,影片明顯要在經濟的時間內讓觀眾一一辨識他們。除此以外,法庭傳召的證人幾乎個個出色。「專家證人」我只認得兩位演員:許素瑩及何啟南,其他不知是素人還是演員,全部入型入格。

設「演出指導」 港片少見

出庭的角色還有由莊韻澄、鄧月平、袁浩揚等飾演的,以至撞聾的阿伯、搬雪櫃的男人等都很好。何爵天作為新導演,他如何駕馭一大幫演員?我留意到片末演職員名單有個叫「演出指導」(毛曄穎)的崗位,西片常有,但港片中較少見。《正義迴廊》亮麗的成績,能夠看作是「學院派」一次集結成果麼?編導有來自電影學院的,不少演員(包括「演出指導」)來自戲劇學院,他們都十分年輕。對了,還有攝影指導梁祐暢,這是他第一部長片?不會吧。《正義》調度異常複雜。配樂馮之行,同樣年輕。

「代際矛盾」是真的,《正義迴廊》由一班年輕人示範「奇案片」、「法庭片」可以怎樣拍,向從前類型的套路說不。影片要緊守的,不多不少是港片幾乎僅餘的獨到位置。大陸電影、中港合拍片大多正大光明;香港還幸有電影分級制度,像《正義》這類三級本土電影,才有條件觸碰人性或社會的灰暗邪惡,透過悲劇審問,凝視無底深淵。

執著劃分代際界線 部分角色臉譜化

話說回來,《正義》可能成也「代際矛盾」,敗也太執迷於「代際矛盾」。前面說陪審團嫌臉譜化,正在於影片想把兩代清晰分明。中年大叔、師奶一副模樣,年輕人(林善、鍾雪瑩)較講道理。慘案發生於2013年,2022年影片出來,編導還是忍不住要向2019年的運動含沙射影一下。一些對白似曾相識,警察形象絕不討好——邵仲衡演的便衣警察沙塵釗未知有多少現實根據,他的查案手段拙劣,直接影響後來審訊的結果。而他的上司(鄒凱光)的嘴臉更討厭了。現實中,做壞事的人該高明一些吧?

這又連帶到《正義》最受談論、批評的結局裏去。片末發生什麼事?沙塵釗的下屬(王雍泰)怎的突然改行當義工(我第一次看還以為他以臥底身分掩飾)?他不知刻意或無意,回到當天肢解案的單位,尋找與唐文奇智商有關的一些證物。另外,柯驛誼(盤菜瑩子)的女記者又為何突然出庭作供,由梁雍婷飾演的律師替她辯護。當刻正審理什麼案件?與肢解案有關?觀眾看得丈八金剛。

我猜編導的原意是,《正義》肢解案的調查與審訊的過程中,由執法到媒體都被老油條從中作梗。沙塵釗搜證粗枝大葉。而柯驛誼那邊,她不斷被老總(郭慧)逼迫,作狗仔隊式追訪而違背良心。她最後不再為五斗米折腰,辭工去做網媒記者,找回做新聞的初心。即是說,來到影片尾聲,年輕的警察、記者及律師,他們與上一代劃清界線,準備要走出一條不同流合污的新路。

文˙家明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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