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中國莎士比亞」曾經征服西方 《王寶川》短暫卻輝煌

文章日期:2022年11月13日

【明報專訊】按:今天是熊式一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熊式一是二十世紀海外最知名的中國作家之一,與林語堂齊名,被《紐約時報》譽為「中國莎士比亞」。他在一九三四年將中國傳統劇目改編為英文戲劇《王寶川》(Lady Precious Stream),一炮而紅,風靡歐美。一九五〇年代,熊式一來到香港居住近三十年,其間創立了香港清華書院,並持續進行導演、創作、編劇、翻譯等多項工作。此次摘取鄭達《熊式一:消失的「中國莎士比亞」》(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書中關於《王寶川》在英美上演的片段,一窺那個中國藝術曾經征服西方的短暫卻輝煌的時代。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倫敦小劇院首演《王寶川》,出席的包括駱任庭爵士、莊士敦爵士、中國駐英公使郭泰祺等。熊式一成為公眾注目的中心人物,他身穿綠色長衫,笑容燦爛,與來賓一一握手。中式長衫,偶爾外面套一件西式上裝,這已經成了他在正式社交場合露面時的招牌服飾。其裝束明顯與眾不同,卻明確無誤地展示了他的文化身分,當他與白膚金髮的西方人混雜一起時,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無與倫比、美不勝收

《王寶川》讓觀眾大開眼界。普萊斯(按:Nancy Price,倫敦小劇院(Little Theatre)導演、劇院經理,一手發掘《王寶川》並將它搬上舞台)從一開始就強調,要把它設計成地道的中國戲。她與熊式一共同執導製作這齣「四幕喜劇」,經過巧妙的演繹,自始至終跌宕起伏,引人入勝。觀眾津津有味地品賞對話和享受故事魅力的同時,還體驗了一個陌生卻有趣的戲劇傳統。舞台上,左側豎立一棵樹,除此之外,沒有舞台佈景,也不見道具。中央幕布的兩側,懸掛着巨大的中國刺繡掛氈,製作精美,那是向駱任庭借用的。觀眾必須得調動想像力,在腦中創設場景,構建宮殿、相府花園、寒窰、關隘等景物。演員身上穿着私人借來的中式刺繡服裝,按照中國傳統戲劇的傳統,從右側上場,左側退場。演出中,兩個負責道具的檢場人始終在台上,幫着搬移桌椅,沒事的時候,就坐着抽煙或裝着看書。普萊斯扮演報告人,每次場景改變時,向觀眾做一些介紹和解釋。《王寶川》與此前英國舞台上所有的中國戲劇表演明顯不同,借用一個評論家的說法:「那都是一些西方人眼中看到的中國戲」,而《王寶川》是「中國人的中國戲」。劇終,全場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在倫敦戲劇首演的夜晚,觀眾報以如此熱烈、激情的反應,實屬罕見。

報界對《王寶川》好評如潮,誇它是「難得一見的好戲」、「無與倫比」、「美不勝收」。至於那不同於常規的表演,評論家一致稱道,認為那是「無藝術的藝術」。根據《星期日泰晤士報》(The Sunday Times),在倫敦劇院上演的各種戲中,《王寶川》出類拔萃,絕對首屈一指。

以戲劇介紹華文化歷史

自十七世紀起,在歐洲所謂的「中國風」盛行一時,東方的異國情調和風格成為時尚,影響了建築、園林、家具、服飾、日用器皿、文藝思想等等。當然,「中國風」的影響也波及英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依然如此。《王寶川》的演出成功,與公眾對中國的興趣和好奇不無關係。與此同時,西方世界對中國和華人的真正了解微乎其微,有些人甚至以為中國人都是滿清大人,或者是殺人惡魔,青面獠牙,拖着一根長辮,手上留着長指甲,托着根煙槍。「我來英國之後,才第一次聽到滿清大人這詞兒」,熊式一告訴他的聽眾,「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殺過人,也從沒有抽過鴉片」。英國有不少關於中國文化、宗教、哲學等方面的書,但大部分作者對中國的了解相當膚淺,有些連中文都不懂。熊式一希望通過戲劇,借助劇場這一深具影響的社會文化場地,為西方的觀眾介紹中國和它的文化歷史。

毫無疑問,《王寶川》成功上演,大大改變了中國人的形象。蔣彝(按: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海外作家之一,畫家、書法家,被稱為「中國文化的國際使者」,為熊式一好友)親眼目睹,該劇的成功,使許多英國人從此對中國人刮目相看,認識到中國人不盡是餐館或洗衣坊的工人。他認為,熊式一為中國作者寫書出版開了路,是有功之臣。

《王寶川》在小劇院的演出,場場爆滿,成為西區最受歡迎的戲。它勁勢十足,前程似錦。在倫敦街頭上,處處可見《王寶川》的宣傳廣告,上面印有熊式一的照片。

英國王室幾乎所有的成員都去看了這齣戲,瑪麗王后(Queen Mary)特別青睞,據說前後一共觀摩了八次。她的孫女,即伊利沙伯二世(Elizabeth II),當時才十來歲,也一同前往觀摩。小劇院為了提供方便和舒適,專門為她加建了一個私人包廂。瑪麗王后去看戲,有時特意穿件中式刺繡外衣。她對劇中使用的中國服飾特別感興趣,有一次,在幕間休息時,她甚至讓劇組把郭泰祺出借的演員服裝送到包廂讓她觀賞。瑪麗王后對這齣戲如此鍾情,嘉許有加,一時傳為美談,也成為《王寶川》的最佳廣告。

首登百老匯舞台的中國導演

一九三五年十月三十日,熊式一首次來紐約,將成為百老匯劇院舞台上第一位中國導演,執導百老匯第一齣英文中國戲劇。他被冠以「中國莎士比亞」、「中國詩人」、「東方莎士比亞」。

紐約熱烈歡迎熊式一夫婦的來訪,每天都有介紹熊式一和《王寶川》的新聞報道。短短幾周內,有關的消息居然見諸於紐約報紙的頭版。一個華人劇作家,如此快速引起媒體關注,是很罕見的。

梅蘭芳一九三〇年的美國之行,公眾依舊記憶如新。他在百老匯的四十九街劇院和其他城市演出了一系列中國古典劇目,美國的公眾因此得以觀賞到中國文化精髓京劇的神韻。梅蘭芳優美的身段、精湛的演技,令觀眾大開眼界。熊式一這次來百老匯,計劃在布思劇院執導《王寶川》。蓋斯特(按:Morris Gest,百老匯名牌製作人,將《王寶川》帶到百老匯舞台)和熊式一為此悉心制定了一套策略:他們委託梅蘭芳在上海設計訂製了雍容華麗的劇裝,特意請蘇州的刺繡高手專門縫製。此劇的報道中,經常提及梅蘭芳和他設計的劇裝,梅蘭芳因而成了《王寶川》的一個部分。他的魅力和名人效應,加上劇裝光彩奪目的綢緞、栩栩如生的艷麗刺繡以及昂貴的造價,幫助抬高了這齣戲的藝術和市場價值。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七日晚上,等待已久的《王寶川》終於在布思劇院拉開了帷幕。首場演出,名人嘉賓雲集,座無虛席。銀行家約翰.摩根(John Morgan)的女兒安.摩根(Anne Morgan)看了之後,讚不絕口。她告訴蓋斯特:「《王寶川》這齣戲,即使等二十年,也值。」《紐約世界電訊報》(New York World-Telegram)記者驚嘆:「愉快動人,異國風味,與眾不同,耳目一新,新穎獨到,扣人心弦,引人入勝——《王寶川》就是所有這一切的總和。」

西方觀眾不熟悉京劇和中國戲劇的傳統慣例,為他們表演,面臨相當的挑戰。熊式一指出:「我們的戲,西方人難以理解。我們的戲底蘊極其深厚,那數百年的傳統、神祇的內容、我們對愛情的觀點,美國人是無法理解的,除非他們在中國長期生活過,或者看過很多、很多的中國戲。」確實,百老匯對《王寶川》的宣傳中,較多渲染東方色彩、異國情調。一九三〇年代時,美國舞台上的華人形象,大多突出奇妙、怪異的特點,往往與龍的圖像相關聯,還經常附有扇子、燈籠之類的點綴。這些內容既令人欽佩、讚美,有時也難免為之厭惡或生畏。〈百老匯劇院指南〉中,對《王寶川》的描述就是一個頗具典型的例子。其使用的語言明顯具有東方主義色彩,《王寶川》被說成是一齣奇特、古怪、優美、誘人的戲,專供勇於冒險、追獵陌生異國情調的劇院觀眾享用。

熊式一沒有去直接挑戰、抨擊那些觀點或說法。他刻意創新,多管齊下,針對觀眾的特點調整,確保《王寶川》演出成功。他的策略行之有效,因為大部分觀眾都認為,《王寶川》雖然陌生,但容易欣賞,其異國情調令人着迷。

佈置極簡 靠觀眾想像

《王寶川》這部英文話劇中,保留了中國的風格,儘管原劇中的唱段被對話取代,武打技藝被動作表演替代。換句話說,它與西方的戲劇形式相脗合,但同時又令人聯想到幾年前梅蘭芳的京劇表演。舞台的佈置簡而又簡。開場時,花園的場景中,一張椅子,旁邊綁着一根長杆,上面有些枝葉,代表樹木;左側是一張奇形怪狀的小桌子,代表巨石。扮演薛平貴的弗萊徹在做上馬、飛馳、下馬的動作時,手執馬鞭,代表那無形的坐騎。王夫人前往寒窰看望女兒王寶川時,在兩面旗幟中間緩步隨行,彷彿坐在馬車上似的。長棍上插着的旗幟代表馬車,上面繡有車輪,由隨從舉着。代表高山的布牆,兼而表示關隘。薛平貴單騎趕回中國經過城關時,布牆上舉,他從底下經過。觀眾在看戲過程中,必須不斷地運用想像,以便能看出台上更多的內容細節,他們必須積極投入,參與劇情發展。

檢場人與報告人

檢場人,對美國觀眾而言,是一個全新的現象。中國京劇舞台上,檢場人是必不可少的。他們負責更換道具,或者在演員假裝昏厥倒地時上前扶一把。他們身穿日常的服裝,游動於舞台各方,雖然在舞台上,而且在觀眾的視線之內,但他們必須是被視而不見。在《王寶川》中,扮演檢場人的諾曼.斯圖亞特(Norman Stuart)和傑西.韋恩(Jesse Wynne),在舞台兩側等候,一旦有需要便立即衝到台上幫助移動桌椅、遞送馬鞭或長劍,或拋送墊子讓演員用來下跪。據說每場演出,他們搬動桌椅多達一百餘次,但這兩名演員,樂此不倦。空閒時,他們故意抽支煙,翻翻報紙,裝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兒。觀眾事先就得到提醒,應當運用想像力把檢場人作為無形的存在。但結果卻恰恰相反,觀眾們饒有興趣地追隨這兩個演員的一舉一動,甚至咯咯發笑。檢場人這角色,本來就新奇,加上演員的誇張表演,非常逗笑,所以很受歡迎。傳統慣例與丑角滑稽的結合,增加了表演的娛樂性。

報告人是熊式一特意創設的角色。演出開始,報告人介紹場景和人物;演出過程中,解釋場景的更替銜接,或者講解中國戲劇和表演技法的基礎知識;劇末以幽默的語句結束。一九三〇年,梅蘭芳在美國巡演時,特意邀請華裔舞台新人楊秀參加,開幕之前用英語作講解,介紹京劇技法和劇情概要,幫助觀眾欣賞理解戲的內容。《王寶川》比這更進了一步,報告人的部分貫穿始終,分量更重。他不算是劇中的一個角色,卻是個「榮譽」成員,是個評論解說員,是個翻譯人員。報告人起到的作用至關重要:他像一座橋梁、一個中介,聯結觀眾與舞台表演,聯結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的現代劇院。

《王寶川》在百老匯的演出,特別是開演不久時, 報界的評論毀譽參半。一些批評家表示失望,認為它無法與梅蘭芳的表演相提並論。有的公開承認,說自己想像力不夠,難以欣賞那些微妙精緻的細節部分。此外,中國戲劇的傳統和舞台佈景理念與美國觀眾有一定的隔閡。個別批評家不事掩飾,公然指摘它為「貌似天真,故作姿態」;有的乾脆哀嘆,「東方是東方」,西方人無法理解。

除了上述那些負面的評論和反應外,正面的反饋和掌聲愈來愈多。評論報道基本上都認為,《王寶川》是「一部地道的中國戲劇」,它的簡潔難得一見,屬於「深思熟慮的簡約藝術」。即使一些非常挑剔的批評者,也都承認,這齣戲相當迷人,彌足珍貴。

賽珍珠(Pearl S. Buck)也很尊敬熊式一,她給戲劇批評家奧利弗.塞勒(Oliver M. Sayler)的信中提到熊式一,其敬仰之情,一覽無遺:「我真的很樂意這麼說,我認為《王寶川》是一出美輪美奐的戲。熊博士的確是個天才,他能很好地把握古代中國戲劇的氛圍,他也是個藝術家,能剔除令西方觀眾生厭的方方面面,同時又保留下那些基本的形式、精美的表現、優雅的環境。」

摘錄自鄭達《熊式一:消失的「中國莎士比亞」》(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info:《王寶川》簡介

由中國傳統戲劇改編,故事講述王寶川是丞相王允家的小女兒,被園丁薛平貴的智勇與才情吸引,兩人私定終身,不顧家人反對結為夫妻。後薛平貴隨軍出戰西涼,本該與一路幫助他的代戰公主成婚,但薛卻因掛念王寶川而一直拖延。十八年後,薛平貴在大婚前夜,收到王寶川血書,連夜趕回故鄉,與苦守寒窰的王寶川團聚。

文•鄭達

美術•劉若基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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