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草間彌生在想什麼?她在看誰?她的靈感是什麼?為什麼對無限感興趣?」這是駐美獨立策展人吉竹美香於2017年在美國為草間「鏡房」策展時的心中疑問,相信也是不少香港觀眾看畢M+「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3件新作後的所想。她認為香港及亞洲觀眾普遍喜歡草間,但對其經歷所知不多,「她不僅是全球偶像、戴紅色假髮的怪癖女士;不僅是誇張肖像,也是現實人物,經歷過地獄般的生活」。她和M+副總監及總策展人鄭道鍊試圖在展覽勾勒草間藝術生命的裏裏外外。
逾越生死 剎那成永恆
吉竹美香說,歐美展覽較重視195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即草間活躍於西方藝壇的時期;亞洲則多展出鏡房和受大眾喜愛的雕塑。「但我們的確需要平等看待她從1945年到現在的每個時期。」與一般順時序的回顧展不同,這次各展區中都見到新舊作並置,例如最後的展區「生命的力量」圍繞2000年代以後的具象繪畫,但亦見1987年的軟雕塑《天地之間》,闡明其非線性的思路:「草間在各階段不絕挖掘或延展相同的母題和創作語言,這是她異於其他藝術家之處。」
策展人將展區劃分成三組相對的概念:無限與積累、全面連結與生物宇宙、死亡與生命的力量。吉竹美香認為,此構思體現草間總能洞破事物對立或二元本質的慧眼。草間的「無限之網」畫作,驟眼看似是滿佈綿密筆觸的點彩畫,近看便見用厚重顏料繪上的小圈,令畫布背景成為主角。鄭道鍊說,草間生於日本歷史拐彎處、大破大立的時代:「出生於1929年,意味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與軍國主義的冒起重疊,之後經歷戰火的摧殘和戰後重建,所以那是日本非常動蕩的時期。在過去的數十年,日本則因和平與繁榮而聞名。」
兩幅「死亡」畫作
吉竹美香提到,「生物宇宙」和「死亡」是兩個最為外界忽視的主題,當中包括1973年至1990年代初,即草間回到日本但未獲肯定的時期。草間赴美前,已銷毀大部分早期作品,但展區「死亡」蒐羅了兩幅繪於16歲的畫作,說明大自然伴她度過艱苦歲月,包括岩彩作品《玉米的枯葉》,粟米是二戰時物資短缺下代替大米的食糧之一;繪於筆記本的《無題(花的速寫)》(圖),記錄牡丹由萌發到凋敝的情狀。花朵是她第一樣描畫的事物,讓她感受到自然的豐饒。展區另有數幅1950年代的作品,因戰後繪畫用品昂貴,部分得繪於麻布袋上,令烏青色調更顯陰鬱。《原子彈》有漩渦般的黑線,置於兩道紅色條紋上,象徵數十萬日本平民於廣島和長崎罹難;《殘骸的積累》以瘀紅色描畫繩索或樹根般的陰森形態,遠景有帶刺的鐵絲網,隱示她在二戰和戰後同盟國軍事佔領時目睹的慘况。鄭道鍊說:「她從不懼怕直視黑暗,乃至可怖的事物。她的力量,來自面對我們文化和精神狀態的黑暗。」玄妙奇幻的風格,令他想起18世紀英國畫家William Blake探尋靈性的奇詭作品。徐志摩翻譯過Blake的詩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恆。」無疑是草間的注腳。她在瞬息看見無限;在死亡、病患和自殺中,看見死後精神重生和生存的能量,一體兩面。榮格的意象理論說,創作過程可展現隱藏的意象,使瀕臨崩潰的人生邊緣尋得內心平靜。「我想觀眾看到這批(關於死亡的)畫作後,開始見到更多深度……若只說作品正面、好看、可愛,是不完整的,要看到另一面。」展區「生物宇宙」最令吉竹美香難忘,因這展出了許多她從未在其他回顧展見過的作品,包括一組用色紙所繪的植物畫。「色紙」是用來寫詩和繪畫的方形紙板,屬日本傳統媒材。草間將之當成筆記本,以箱頭筆做出如水彩般的暈染效果,使含羞草的葉片蔓衍,躍然紙上,有的更珍而重之地用金線框起。「對展覽觀眾來說,另一個發現會是,草間是個出色的拼貼畫家。」她的密友、美國藝術家Joseph Cornell以圖像拼貼聞名。Cornell和父親在兩年間接連去世後,草間創作過不少關於哀悼和死亡的拼貼,包括一批用盒子封存起來的「地下世界」,內有剪報和海洋生物照片,有時塗上顏料,有時加入絲或填充物。近觀的話,恍如草間口中的魔幻鏡子,墮進愛麗絲奇幻國度。
三重要題材:填充物、自我消融、海洋
另一組較難得一見的作品,吉竹美香說是草間回到日本後製作的《手的積累》。不同於1960年代於鞋子、衣服和家具附上陽具狀軟布袋並塗上白色的手法,這次草間在一張沙發和兩張扶手椅上縫滿脹鼓鼓的手套,噴塗成銀色,「像冰凍、凝結了一樣,手套中間可以看到提子,這非常有趣,從未在日本以外展出。」草間的縫紉技巧,來自戰時與高中同學被徵召為軍隊縫製降落傘的經歷,工場環境惡劣得令她染上肺炎,卻同時使她發現對繪畫的渴求,令她在絕望中迸發熱情。她藉這些「密集恐懼」作品,以重複的步驟和形態轉化對工業化的焦慮,同時批判日本經濟騰飛下的大量生產和機械化、過盛的物慾和感官體驗、盲目消費造成物品積累,「作品確切反映了(日本)那個過度消費(high consumption)時期」。
配搭意粉與郵票
在「無限」到「積累」的走道上,可見到如晚餐場景的雕塑《自我消融》。物件、家具和人體模型身上全是「無限之網」圖案,地板鋪滿意粉。鄭道鍊稱,作品能同時代表兩個展區,標誌草間結合平面與雕塑媒介的轉捩點,亦象徵打破人性自我,與自然和宇宙依循同一法則。「現在,我們生活在無限連接的世界,但這種連接徹底嗎?草間在數十年前已思考此問題。」她於1966年開始創作《自我消融》,及後事業受挫,帶同它返回日本。雖承受親友離世的雙重打擊,她仍在1974年完成此作,如今是M+收藏的兩件草間作品之一。另一件是貼滿空郵貼紙的《積累No.14a》(1962)。在草間眼中,意粉和郵票都是量產製品,她不僅以畫筆創作「無限之網」,也擅長用日常素材達到同樣的目眩效果。
草間的無限意象,源自她在1957年飛往美國、從高空看見的廣闊太平洋景致。展區「無限」有她於1960年創作的《太平洋》,灰色背景上以白色顏料厚塗圓弧形態,宛如粼粼海面,亦像沒有特定焦點的山水畫。吉竹美香提醒,旁邊另有一組晦暗深沉的畫作,同樣描繪海洋、波流和光影,預視往後生物形態和死亡的主題。展廳另一邊的走道,有近百件鏡面雕塑組成的裝置《雲》,呼應飄浮於太平洋上的雲,觀眾如行走雲端,在倒影中見到不斷遞增的分身。
見自己,見眾生
經過是次策展,鄭道鍊更佩服草間的先見。今天,精神病不再是忌諱,社會公開討論精神健康,但在1960年代保守甚至輕蔑女性的亞洲社會中,草間已果敢坦誠,自揭不穩的精神狀態。成名以後,草間亦從不掩藏過去,更整理完備的檔案資料供人研究。她當年提出的全面連結,與當下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生態一致,「她已預視到許多事情」。
《輪迴》回應大災難
但她不是一味自憐,而是將其精神困擾扣連到社會,包括戰爭、工業發展和環境破壞。在美國的展演和偶發活動固然明確宣揚反戰信息,畫作《輪迴》則在回應日本東北大地震及福島核事故,一改前作的暗淡色調,用上詭異的電光綠和海軍藍,指涉核污染。「我認為這是對海嘯和核災難中死者的祈禱。為那些靈魂祈禱,也為人類祈禱。所以我認為她視自己為媒介,用來思考、連繫並與全人類交流。」吉竹美香同樣認為93歲的草間,一直在創作回應時代的作品,迴響至今,例如她在1960年代以強調人類大同的方式來反對越戰,放諸種族主義抬頭的現世仍然適切。
同樣道理,吉竹美香說草間值得被放到更完整的藝術脈絡之中,例如日本乃至亞洲藝術,而非總是分成「前紐約時期」和「後紐約時期」。若從母題切入,草間的圓點是對相互連結的追求,可與視圓形為物質形態和探索空間手段的高松次郎,或是視圓點為作品及宇宙起始的李禹煥對話。甚至將不同年代、背景或地域的藝術家並置,譬如正於希克展廳展出的北京東村展演紀錄、林天苗用棉線編成的《辮》,「重新審視草間的創作脈絡,而不總是放到歐美之中」。既然門票收費已包括參觀M+其他展廳,觀眾不妨代入策展人的視角,構建草間與其他亞洲藝術家的連結。
「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展覽
日期:即日至2023年5月14日
地點:西九文化區M+博物館
票價:$240(特惠票$150)
文˙ 梁雅婷
{ 圖 } 馮凱鍵、Winnie Yeung @ Visual Vo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