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想至親「在家離世」,大家有沒有準備好呢?24小時全天候照顧,談何容易!縱使有多願意去承擔,但仍會應付不來。
嚴厲的防疫措施下,想至親一路好走,除了在家離世,還有什麼選擇?
新冠疫情,究竟影響了多少人?疫情打亂了我們一切日常,破壞了我們既定生活,顛覆了我們的人際交往,送走了我們至親摯愛,帶來的困擾及傷痛無從計算。
今年5月,阿偉來電:「唉,阿福,老爸這幾天差很多,但媽媽怎都捨不得送他入醫院。怕一入就見不到他,大家都不願意。究竟可否不把老爸送入醫院?」
老父腎衰竭 疫下不敢入醫院
阿偉是我的老同學,中小學都讀同一所學校,更是最佳足球伙伴,每周相約踢波,然後就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玩,總之要玩足一日才會罷休。阿偉一直是我的「老死」,中學後去了美國讀書,隨後留在當地生活,直至3年前,才決定與太太回流香港。
約3年前,阿偉回港探親,發現爸爸身體虛弱、腳腫不消,便帶爸爸到我診所。阿偉爸爸何伯是糖尿病及高血壓患者,一直在公立醫院覆診,「醫健通」醫療紀錄顯示他除了糖尿病之外,還有蛋白尿,血色素紀錄亦不斷下降,有貧血迹象。相信他的腎臟功能已開始衰退,長期糖尿病患者病情若控制不好,腎功能會轉弱,不能分泌足夠荷爾蒙刺激骨髓,身體不能製造足夠血色素,因而貧血。因此,糖尿病患者是腎病高危一族,我立即將何伯轉介到腎臟專科跟進。
何伯接受了荷爾蒙注射治療後,血色素雖即有回升及精神好轉,但腎衰竭病人若不接受洗腎治療,腎臟會在1至2年內出現嚴重衰竭而死亡。醫生建議何伯做持續腹膜透析,即洗腎治療,但何伯拒絕。為此我再三勸告,但何伯堅決拒絕。阿偉私下告訴我:「其實老爸不想麻煩大家。家中只有兩老同住,若要在家中洗腎,他知道媽媽一定『搞唔掂』。他不想媽媽辛苦,也不想麻煩我們。所以寧願死,也不願意洗腎。」記得當時我忍不住說:「唉,如果這樣,他真的會死!大家要有心理準備。」
現在回想,阿偉決定回港居住,或多或少是因為何伯的緣故吧。何伯接受差不多3年針藥治療,到後來有變差迹象,可算是預期之內。5月收到阿偉來電後,我即往探望何伯及伯母。兩老住在一公屋單位,本僱有一名外傭照顧起居,奈何兩個多月前,工人姐姐辭工回鄉結婚,而新姐姐因「融斷機制」遲遲未獲批來港,因此只有雙老同居。
何伯母雖已屆85高齡,但頭腦精靈、身體仍算健壯,自覺仍能應付日常自理生活。她對我說:「老何一直都幾好,可以自己起身、食飯、上廁所。就算沒有工人,我也可應付。但上周開始,不願起牀食飯,整日只顧瞓,連小便都沒有。福仔,你幫我看看他,開什麼藥給他才好呢!」
檢查發現何伯應該是小便感染。若想紓緩病情,可入醫院吊鹽水及接受藥物治療。但何伯母一聽到「入醫院」3個字,就耍手兼擰頭,萬般不願:「現在醫院一律不准探病,老何一入去,就再見不到。我真的不想他入醫院!」
「唔入醫院」可能就要「在家離世」。究竟大家有沒有準備呢?於是,我向伯母詳細解釋。聽罷,何伯母心意堅定地說:「福仔,你幫幫何伯啦!我真的不想他入醫院。一入醫院,一個人也見不到,好淒涼!我好想老何留在家中。我應付得來,阿偉同阿釗(阿偉的弟弟)會來幫忙。我真的很想在家照顧他……照顧他至百年歸老。」於是,我與阿偉、偉嫂及阿釗詳談。他們了解母親心願,亦希望能盡力成全;加上他們也實在不捨,因為在嚴厲的隔離措施下,擔心送爸爸入醫院後,不知仍可否與他相見,甚至送別。兄弟於是決定輪流到父母家陪伴。有此共識,我替何伯在家治療,檢查尿液及血液後,處方抗生素及皮下輸液,何伯精神即時好轉不少,進食多了,何伯母安心了。
兄弟輪流照料 2周已「頂唔順」
可是,樂觀景况只維持了2個多星期。阿偉又來電:「阿福,不行了!阿媽叫救命,我和阿釗也『頂唔順』喇!」初期兄弟倆只在日間幫忙照顧爸爸,晚間各自回家睡覺。但何伯有一晚起牀後跌倒,何伯母驚慌無助,出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辦法將丈夫扶起。
兩老一直等到天亮,才捨得叫兒子前來救援。兩兄弟放心不下,決定從此日夜輪流當值。不過,24小時全天候照顧談何容易!尤其當我們心理還未調節好,縱使有多願意去承擔,但仍有應付不來的感覺。
「老爸失禁,成牀都是便溺,幫他洗頭冲涼換牀單洗地,花了2小時。怎料他一躺下又失禁,這次連枕頭也沾污了!阿釗崩潰了!我晚晚眼光光,心慌慌。不過,阿媽更慘。她完全不能入眠,極度神經緊張。她肉赤老爸,更加肉赤我和阿釗。媽媽終於改變主意,說想送老爸入老人院。阿福,你看看有何辦法?」阿偉問。
「老人院?隔離措施下,老人院都不准探訪。而且,老人院會將重病院友送入醫院。以何伯現時情况,他一整天不進食,不消3日,老人院就會將他送入醫院。到頭來,都是違背了大家意願。」我回應。
院舍安排 兒媳陪走到最後
不過,我即時想起賽馬會安寧頌的「安寧在院舍計劃」。院舍可讓院友在親友陪伴下,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離世後,遺體直接由殯儀處理及運送,毋須送進公眾殮房或解剖。在院舍內,在摯愛陪伴下,這不失為一個折衷選擇。於是,我向阿偉推薦了兩間「安寧在院舍計劃」護養院,為何伯寫了轉介信,列明意願。
幸運地,其中一間護養院有即時空缺,接收了何伯。入住後不到兩個星期,何伯出現末期腎衰竭的狀况,不肯進食及絕大部分時間昏睡不醒。阿偉清楚向護養院表達意願,希望能陪伴爸爸在院舍離世。護養院亦作出相應安排,容許家人每天探訪及陪伴。在何伯彌留時,兒媳都能陪伴在側。
阿釗感恩地說:「我一直握着爸爸的手,在耳邊告訴他:『放心吧,老爸。我們會好好照顧媽媽。你不用牽掛!』阿嫂亦說:『惜晒你呀,老爺。』老爸真的聽到!他即時放鬆了,好滿足地瞌埋雙眼,他走得好安樂。送到他,我們無憾。」
院舍能提供臨終安寧照顧,確實為善終服務跨進一大步。不但減少末期病人的折騰,也節省公共急症醫療需求,幫助有需要的家庭,為「好死」提供了一個選擇。何伯最終能兒子和媳婦陪伴下安然離世,確是值得安慰。何伯母雖然未能如願陪伴何伯在家安寧,但仍滿足地說:「福仔,老何走得安樂。我沒有牽掛了!」
文:梁萬福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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