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記異托邦的奇異女俠,或撥一通N次元電話給西西

文章日期:2022年12月25日

【明報專訊】一個作家的使命可以是鋪設各式各樣的電話線麼?把文學接上足球,在球場的比併狂歡裏,看到小說的複調(〈從頭談起——和西西談足球和其他〉);把殖民記憶接上一座玩具屋,從而和18世紀的英國人展開對話(《我的喬治亞》);或者像《我城》裏的阿果,把這個有時讓人沮喪的地球,接上另一個星系,然後試着打聲招呼:喂喂?在今年書展的一場講座上,何福仁形容西西是多重宇宙裏的奇異女俠,雖然說的是西西跨文類的穿越術,以及她筆下的虛擬世界,我腦海裏還是不受控地閃現西西現身科幻電影的畫面。「西西」這兩個被她重新定義的象形字——女孩從一個格子跳到另一個格子的遊戲,忽爾多了一道眩光。2022年來到年底,我們哀悼85歲的西西奄然而逝,但或者她不過暫時閃身躍進了一個魅他域?

西西留下來最後一部近四百頁的長篇巨著《欽天監》,以清代康熙一朝為背景,欽天監監生阿閎為主角,寫監生們學習歐幾里德的《幾何原本》,跟着南懷仁看天體儀——那是中國曾經有過的開放時代,即使皇帝關心的始終是個人權位的永續,朝廷權鬥不絕,阿閎還是能夠一生懷抱純真,散步星群,想像宇宙。

從《我城》到《欽天監》的溝通

《欽天監》可以追溯到西西近十年對於科幻題材的思考。她在小說後記裏,特別提到英國作家艾博特的《平面國》(Flatland: A Romance of Many Dimensions,她稱之為「幾何學的科幻諷刺小說」)與數學家萊布尼玆對《易經》的二進制研究。西西創造的阿閎不是癡狂的科學家,並沒有征服宇宙的欲望,倒是有一種儒家的淑世精神。《欽天監》的結尾着墨的是人間紛亂,其中一個老去的欽天監監生聽說蘇州踹布工罷工、朝廷鎮壓,怪責自己沒有緊貼「人」事;阿閎的回應更尖銳一些:這些事情,根本不見於報章之上。說到底,西西筆下的人物探索天象,關懷的卻始終是人間福祉。

《欽天監》溝通天地的渴望,也是西西對《我城》的回歸。在2014年,當西西和何福仁在文藝雜誌《字花》裏開始有關科幻小說的對談時,她就說過,「陳潔儀〔按:西西研究者、作家〕提醒我,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我城》想過溝通的問題,和其他人,和其他城,以至和其他星系。」

1975年於《快報》上連載的《我城》,大概是西西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我城」也早已成了香港的代名詞。當時她有意識地選擇和主流文壇不一樣的輕鬆調子,也一改以往自己小說裏的陰鬱風格,以喜劇的方式寫年輕人所看見的世界,以步移法來寫出香港的《清明上河圖》(何福仁語)。事實上,西西的寫作非常多面。她在中二時已發表新詩,她的活潑文筆,也早見於六十年代的多個專欄,寫影評寫明星寫時裝和各種潮流。據西西所說,那時單是明星雜誌(包括來自美國和法國的),一個月就要買上二、三十本。

西西今年剛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的「終身成就獎」,之前也得過紐曼華語文學獎、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等等國際大獎。只是,她在文壇上一直非常低調。在官立小學裏任教了20年的她在1979年退休後,大部分時間都在土瓜灣樓房裏一個小小的空間寫作,不少作品更是在廚房的一張小櫈上完成。但西西並非苦行僧,生於上海成長於香港的她,根本是城市女孩,喜歡逛街看櫥窗,觀察世界潮流的變化。在上海,西西比同齡的小孩更早見識了抽水馬桶以及升降機。在《候鳥》裏,西西就寫過以她為原型的素素,常常拿着父親給的零用錢到大華商場去,買自己喜歡的書本和文具。而《我城》的悠悠,則是到海港大廈(海運大廈)去逛,巡視各種新奇商品之餘,也去看有關食水與能源短缺危機的裝置藝術。

擁「閱讀的絕對自由」的城市女孩

香港的海運大廈於1966年開幕,當時是全亞洲第一個大型購物商場。如果不是讀了呂大樂的文章,成長於八十年代的我很難意識到當時香港的商場並非日常化的空間,甚且啟發了一代文化人對更遙遠的品味與生活方式的想望。西西在1950年十二歲時來港,她的寫作見證了香港自六十年代以來的種種變化。她的城市氣質,投射到文學創作裏,是前衛的文體實驗和世界性的視野。西西的閱讀量驚人,她的作品也幾乎總是和世界文學藝術和思潮進行積極的對話。寫於1986年的〈浮城誌異〉便是通過「誤讀」馬格列特(René Magritte)的超現實畫作,來思考《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香港的前途問題;寫於同年的〈肥土鎮灰闌記〉以一種疏離的角度重寫包公判案,賦予了被爭奪的孩子馬壽郎發聲的機會。這種企立於邊緣的視點,固然源於對香港夾縫身分的認同;其中作為一個讀者/作者的創見,則植根於一種開放的文化。西西顯然非常自覺自己的閱讀經驗和居住的城市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寫於1985年的〈永不終止的大故事〉這麼說過:「我們都是幸福的人,因為如今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還可以找到許多不同的書本閱讀,而且,有閱讀的絕對自由。」

西西對城市空間的書寫,常常讓我想到本雅明。她自然不是憂鬱遲緩的土星,但和本雅明一樣喜歡以空間的思維來突破刻板的線性時間想像,而且同樣非常關注科技發展與藝術的關係。西西給邵氏編過劇本,從她在電視台工作的哥哥手上,拿到一大堆廢棄的新聞片段,剪成她的實驗短片《銀河系》。她也關注建築藝術,旅行中看各式各樣的建築物,寫成了《看房子》。而她更把電影的剪接術和鏡頭運用、當代建築美學的人性關懷,引入到她的文體的實驗。然而,西西作品的實驗性,幾乎從不帶有知識分子的高傲姿態。她的平面書寫,有時更像當代的裝置藝術,放在介於博物館與遊樂場之間的場域裏,讀者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在其中游走。而且,從《我城》的阿果到《欽天監》的阿閎,西西小說的主角,甚少是憂鬱的文藝青年,倒是樂於學習中國文人所賤視的技藝;甚至被貶為女性化與童稚的縫熊和玩具屋就是主角本身。西西對文藝的想像似乎並無邊界,她的活潑俏皮,讓人很難把她視為一個老人。2011年,西西被選為書展年度作家,台灣著名記者房慧真採訪七十三歲的她,第二天就發現她的真身,其實是「宮崎駿卡通裡,始終充滿勇氣與好奇心的魔法少女。彷彿給她一隻掃把,一匹飛氈,她就會隨時飛走」。

移民城市的混雜流動美

西西城市經驗裏另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是對「移民」身分的認同。匯聚了陌生人的城市,誰不是異鄉客?西西雖於上海出生,但她祖籍廣東。對她來說,故鄉不是小橋流水,而是可以吃蝦餃燒賣和聽到廣州話的杏花樓。香港人今天或者都習慣把粵語視為母語,但1977年,西西在《美麗大廈》裏所寫的香港居民,卻同時說着廣東與上海方言。西西說,這些「各種各樣的平民,說著各種不盡相同的語言」,「雖然老學不好對方的話語,卻無礙溝通」。正因為牢記遷移的經驗,西西總是深刻體會來港難民、新移民的難處,並且在這座由移民者組成的城市裏,看到了混雜和流動之美。她筆下的城市,是一個眾數的世界,而她的英雄們,就是在雨中「挽著一隻淺桃紅色塑膠袋」買菜歸來的婦人,或者一個在走廊裏,「把整體的重量凝集在一堆濕滴答的棉紗線上」洗擦地磚的職工。

在西西筆下,城市與文學的互相發明,既是內容,同時也是形式。我一直覺得,西西美學的關鍵詞不是隱喻、象徵,因而也不是內在性與深度,而是拼貼、對話、游走、跳躍,是眾聲喧嘩、平等和自由。卡夫卡寫過一個叫做〈修建中國長城的時候〉的短篇,像他許多其他寓言,長城的浩大工程,是迷宮似的權力結構的隱喻。西西的〈長城營造〉有意致敬,卻也想要提出異議——長城其實無法困住它的臣民,因為現實裏的老百姓有他們的日常智慧。她說,在八十年代初,於山海關與居庸關之間的一段長城,就被老百姓拆毀了,把磚石搬回去造房子。

用字超越軀殼 用書轉錄思維

1992年,西西整理患上乳癌後寫出的文章,出版《哀悼乳房》。在這本有意寫來幫助其他病人的書裏,她並不單單求諸身體的治癒,其中觸及的課題,廣及歷史、文學、建築與翻譯。是的,西西通過閱讀文學作品的不同譯本,來學習如何閱讀自己的身體,傾聽皮囊的語言。西西近年關注的科幻題材,也啟發了她對疾病與死亡的思考。她和何福仁對談時,憶及自己急病住院的經驗,在非常清醒的狀態裏看見異象:一時是紙紮的馬頭和天使,一時是布包木乃伊。西西覺得那既不是幻覺,也不是潛意識的浮現,寧可用傅柯的「異托邦」來命名,那是一個「又真又假的異域」。在談論人腦的複製技術時,西西又說:「想來屈原他們不是做到了?人類不是一直在嘗試超越有形的軀殼?成為一首詩、一本書?」早在2000年,西西在〈解體〉這篇小說裏,寫一位畫家臨終的意識,就曾想像過「大腦中的思維和記憶〔……〕將來必有發達的科學將它們轉錄複製為磁片。」2022年,西西過世前夕,緊接着《欽天監》,還一連出版了小說集《石頭與桃花》、由Jennifer Feeley翻譯的中英雙語詩集《動物嘉年華》,趙曉彤編的《西西看電影(上)》,彷佛是作者、編譯者都在加速努力,把西西思維的磁片交付到讀者手上。

用塵世城市再次召喚未來

然而,西西的磁片,並沒有假借機械複製技術。她的右手在治療癌症的過程中向她提早告別退休。像《欽天監》這部長篇,就是用她五十歲以後才學習寫字的左手,花了五年一字一句寫下來的。臨行前西西送給我們的是一份怎樣的禮物?以上提到,觸發西西寫《欽天監》的契機之一,是科幻小說《平面國》。平面國的國民是薄薄一片的平面圖案,對他們來說,三維世界的想像是被官方禁止的異端邪說。但進入立體世界,就真的把握了超然的視點?小說的主角正方形,正是在遊歷立體世界後,推想四、五、六次元世界的存在,觸怒了擁有三維形體的「神」。《欽天監》同樣寫出了當權者對想像力,進而是知識的恐懼,因為只有想像力可以帶領人類穿越高牆,探索未知的世界。在政局動盪的時代裏,老年的阿閎與妻子容兒一起帶着友人遺孤天佑出走,這是曲筆續寫的天佑我城。《欽天監》書寫過去,同時也是作家為她深愛的塵世城市、老去的地球,再一次召喚未來。

——〔……〕我們的船是第二艘挪亞方舟。舊的地球將逐漸萎縮,像蛇蛻落蛇衣,由火山把它焚化,一點也不剩。人類將透過他們過往沉痛的經驗,在新的星球上建立美麗的新世界

電話聽筒那邊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聽筒那邊的聲音是誰的聲音,陌生而且遙遠。但那聲音使我高興。電話有了聲音,電話線已經駁通,我的工作已經完成。我看看錶,五點正。五點正是我下班的時間。那麼再見了呵。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

西西《我城》

文˙謝曉虹

編輯•劉家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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