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香港當記者的陳芷昕(Jeannie)去年抵達加拿大,曾任餐廳侍應、銀行接線員和酒店接待員等崗位。她在專頁沒有一味唱好,反而寫過「溫哥華打工悲歌」和一些「左膠」見聞,學者趙永佳說這些加拿大職場經歷值得挖掘,能讓人認識當地工作或移民「光環」的另一面。29歲的她未有視加拿大為她的終點站,自覺像陳之藩筆下〈失根的蘭花〉,趙認為這同樣是各地異鄉人的故事。
簡介:過去3年,部分港人到異國落地生根,職涯由零起步,有的白領變身藍領;留在港的因防疫和市道不景等因素,也主動或被動地要另覓工作。撇開「毅然轉行」、「辭職追夢」等濫調,轉行不獨是個人故事,也拼湊一幅港人群像,透視整個社會正經歷的一場「第二人生」。本系列由社會學者的討論發端,每期帶着他們的框架探討一個案例,亦再思香港就業市場。
【第一站】
投身酒店業 思鄉病發作
「目前除了工作外,我沒太多其他的人生。」Jeannie受訪時,正在雪夜等着脫班的巴士。這天她早上5時多起牀到酒店上班,下午3時半放工,回家小睡後去教瑜伽,9時多再回到家煮飯。加拿大去年推出「救生艇移民計劃」,Jeannie透過開放式工作簽證到溫哥華,下月累積滿1年工作經驗,可申請永久居民身分(即Stream B)。她在抵加後兩星期已找到港人地產公司文員空缺。「當時個心仍是做記者一樣,很難適應。好像被囚禁,迫着要做沒有興趣的事,很想向外闖,體會這邊的工作文化。」
她在5個月後辭職,任職酒店接待員至今約半年,「可能做記者始終喜歡對人、談話,做酒店可練好英文,加快融入社會」。她到過兩間酒店,現在這間位於醫院旁邊,有的住客是來看病或照顧住院家人,甚至會在櫃枱哭起來。酒店還有一批專給南亞和阿富汗等地難民入住的房間。曾有以前做過記者的人到麥當勞打工,形容自己是「麥難民」一分子,因快餐店成了許多失業人士的庇護站。這與溫哥華的酒店有幾分相似,Jeannie的同事來自五湖四海如土耳其、墨西哥和西藏,也有曾在自己祖國被囚的社運人士。
用電腦登記住客資料時,若發現是港人姓名或香港電話區號,她會即刻興奮地「轉channel」,大講廣東話。一次,有住客在她轉換廣東話後依舊說英文,她也只好以英文回應,「但我心入面諗:可唔可以陪我講吓廣東話?都會好思鄉」。自從踏足酒店業,她每星期的休假日不定,得待上司編排,難約朋友、日程表混亂。「這半年的心態是,既然如此不如努力掙錢,整個人重心放在儲錢。」聖誕節有香港人市集,她下班後仍會擺檔至晚上10時,「其實很累,但反正在這沒什麼細藝,不如努力衝一衝」。
【求職路】
真正見識「萬稅之國」
她畢業後做過公關和記者,在2021年開始重新審視職涯,「意識到做過傳媒,在港的發展空間較之前狹窄……在想我的人生是否要完了」。政治環境、前公司和工作的未知令她陷入情緒低谷,有感前景晦暗,於是「帶着不忿、悲憤心情」決定離港外闖。她看見有篇文章說人生需要正職、副業和興趣三者支持,於是開拓副業,由塔羅牌開始,再進修星盤命理,同時考獲瑜伽導師資格,有一技傍身。
這一年證明她是對的。曾修讀傳理系碩士的她雖視記者為專業,但深明不能照搬到異地,「別人當你是零,我很受挫,很多時候根本我的智力、人生經驗都稱職有餘,但因為不是本地人或沒車牌,就不會請我……我不想怨,移民初時一定會經歷的,有機會便爭取」。加拿大號稱「萬稅之國」,當地港人常嘆「打工沒意思」,Jeannie十分認同,「第一間酒店出糧後,我很詫異。望一望戶口,心諗點可以得咁少錢?等於14,000港元,我怎樣節衣縮食都儲不到錢」。目前的工作在扣稅後相等於港幣約18,000元,與溫哥華人均收入相比,她說自己仍是「公屋戶」。
為啖氣積極鑽研副業
她積極鑽研副業,包括教瑜伽、星盤分析和塔羅占卜,「其實有少少為啖氣,不想因為到了這邊而令儲蓄計劃或生活質素變差」。她和同樣移加的其他記者朋友都懷念昔日在港工作的熱血,現在是「為錢、為PR(永久居民)」。「在副業找到存在意義的來源。如果只有酒店之類的正職,我會覺得很空虛。」
努力儲錢,為的是來年到多倫多修讀社工碩士。儘管旁人都對她說在加拿大不需要學歷,做侍應和調酒師等收小費的行業,收入或比律師和醫生多。她認為自己已失去記者身分,始終需要進修、有個專業才可在異地生存。「做記者這些行業的人,大概都不是只往錢看。社工能對應我的性格、興趣,有意義,也可在不同地方繼續發展。」她盼望過上不再受地域和僱主困囿的人生,如「世界公民」一樣,「想要人生的財政自由,不再受制於僱主或單一政府,可以掌控自己生命、財產、自由,原來很重要」。她說加拿大天氣嚴寒,甚至比香港更缺文化氣息,日後未必會在此定居。「暫時覺得溫哥華是宜居(liveable)城市,來過後覺得香港很多元,可以做很多事,這邊想找家獨立書店亦難。」但她強調Stream B對單身年輕人來說實是優待,之後她可以本地生學費報讀碩士,「比起其他難民,港人有此待遇,我們要好感恩」。
【兩地說】
移民被壓榨 悲歌暗地上演
趙永佳提到,加拿大對移民的吸引力勝過美國,原因之一是它的包容開放。Jeannie因憧憬種族共融的社會而移加,今天有更入微的體會。她遇過許多友善面孔,例如用英文教瑜伽或擺檔遇到當地人時,都會得到鼓勵,令她更有自信。但也有過於正面的時候,例如她在接受銀行接線生培訓時,即使英文說得如何爛,導師們總會讚許和邀請大家鼓掌。又試過於電影工會任接待員,某天上班不到10分鐘,人事部便對她說:「抱歉,今天是妳最後上班日,妳現在可以收拾物品。」硬着頭皮追問原因,對方只說:「這無關妳的能力,但抱歉,只是我們覺得妳不適合(we don't find you fit)。」事後她知道不少人有同樣經歷,有的會沮喪得不斷質疑自己的能力,「發現這在加拿大不罕見,未過試用期都可以不用給理由,立刻辭退你」。
全職時薪計 加班無補水
銀行培訓有很多企業和員工守則,要學習性別和種族平權,同學齊聲支持。她不由得想:「講了就算是支持嗎?」落到現實,她在酒店見過揶揄其他同事英文和語速的本地年輕同事,「經常說北美是很左膠,尤其溫哥華是多民族的,到底是流為口號式或大家真心認為要多元?是為展現文明或真心視移民為一分子?」她難以分辨,但感到包容非必然,哪怕是表面的,也算是對新移民的優待了,「至少比起香港,普遍是相對一視同仁」。
此外,她身邊有些因要換取居留權,無奈被華人僱主壓榨的朋友,例如無償工作、被沒收小費等,「不是避不過或自己傻豬,而是新移民真的很難(求職)」。令她不解的是,加拿大注重法律,卻容許這些剝削存在,「在大家嚮往加拿大重人權和自由一面的同時,移民悲歌正在暗地不斷上演」。她任職的當地人公司,制度也不一定完善,例如午膳時間只有30分鐘、全職工作但採時薪計法、加班未必補錢。員工待遇和環境視乎公司而定,非劃一受法例保障,譬如在工會工作可以「朝9晚5」、吃1小時午飯;之前一間酒店因人手分配問題,她忙得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在這一家酒店,就要做滿半年才享有薪病假。
【在彼邦】
港人社群 約行山划龍舟
早前《飯戲攻心》在加上映,一時間許多港人專程驅車觀影,Jeannie亦坐了個半小時巴士去看。電影尾聲的香港夜景與「屋企人喺邊度,邊度就係屋企」一語,她覺得像特意送給新移民。剛到埗的冬天,她曾經發着高燒,在冰天雪地走20分鐘到超市買菜,再回家煮飯。現在,她慢慢找到合得來的港人社群,沒開頭般煎熬,會一起行山、組龍舟隊,今年聖誕相約辦「聖誕醜毛衣」派對。
她磨平了不少稜角,心情由在港時的低落變得心如止水,「平和得來又很虛」。以前她接受不到晨早7時上班、準時打卡、穿制服,「酒店這份工將我沒可能接受的全部打破。去到異地,有機會已經好像中獎」。每逢年底,她都將明年計劃寫在便條紙,藏在手機殼背面,「我覺得作為新移民,我要為自己拍手,覺得自己極之努力。近來看到那便條紙,發現目標大多做到」。近日她與在加讀書的年輕港人談天,大家都未有以此為家之感,仍然想念香港,仍是朵失根的蘭花,仍感受到詩作Fricatives中那口白飯的愁緒,「不覺得離開就是開展了第二人生,覺得仍然是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