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滿島光及佐藤健主演的9集日劇《First Love 初戀》,去年11月底一次過在Netflix上架,令人一時想起日劇的黃金時代。劇中一對初戀情人,各有抱負,也英想成為空姐,晴道想成為自衛隊飛機師,可是也英因意外失憶,晴道用感官提示的方法,喚起記憶,達到普魯斯特效應(The Proust Effect)。
《First Love 初戀》第8集「午後的普魯斯特效應」中,宇多田光的歌曲《First Love》勾起了也英的回憶,令她淚如雨下。這正好呼應了金彭(Cretien van Campen)《普魯斯特效應》一書的副題:「感官是通往失落記憶的大門」(The Senses as Doorways to Lost Memories)。
去年11月底,《First Love 初戀》面世,而11月也正好是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逝世百年紀念,時機恰到好處,似是刻意安排。關於普魯斯特生平,傳記作家莫洛亞(Andre Maurois)《追尋普魯斯特》(Proust: a Biography)一書,是其中一部代表之作,莫里亞克(Claude Mauriac)和卞德(George Painter)也留下值得參考的普魯斯特傳記,而讓-伊夫.塔迪耶(Jean-Yves Tadie)大作《普魯斯特傳》(Marcel Proust: A Life),在1996年一面世就成為權威之作。
追尋普魯斯特
普魯斯特的父親是主任醫生,也是醫學院教授,母親來自家境殷實的猶太人家庭,一家居於巴黎豪宅。可是,普魯斯特自小體弱多病,有哮喘病,他從小受天主教的薰陶,但他並沒有信仰宗教。普魯斯特在畢業後,為了滿足父親的期望,找了圖書館館員的職位,沒有薪水,他又經常請假,與無業無分別,畢竟,普魯斯特是紈絝子弟,基本上不用工作掙錢。
那麼不愁衣食的普魯斯特,一生在做什麼呢?普魯斯特一生寫信、寫作,出席上流社會沙龍,以及晚宴。身體健康時就外出旅行、看樹林、看畫、看教堂。
普魯斯特翻譯過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藝術評論家羅斯金(John Ruskin)的作品,但礙於英文水平不足,翻譯工作由普魯斯特母親口述開始,普魯斯特寫下第一稿,然後由他的好朋友雷納多.哈恩(Reynaldo Hahn)的表妹瑪麗.諾德林格(Marie Nordlinger)修改謄清,最後由普魯斯特潤色,加上註解和序言。羅斯金的《亞眠的聖經》(The Bible of Amiens)和《芝麻與百合》(Sesame and Lilies)就是如此翻譯出來。莫洛亞指出:「《芝麻與百合》的序言以『閱讀的日子』為標題,我們可以發現,其中的大量段落與《追憶似水年華》如出一轍。普魯斯特從此懂得了許多本質的東西。羅斯金使他懂得,作品的題材毫不重要,他只要描寫童年時代的花園、房間、村莊和家庭,就能寫出一部傑作。」
1903和1905年,普魯斯特的父母先後去世。至親去世的打擊,令普魯斯特憂鬱,也為他帶來轉折,他進入了文學界,1909年,普魯斯特開始走向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的初稿創作。
追憶似水年華
小說《追憶似水年華》是長河式的大作,1913至1927年發表出版,1922年,普魯斯特完成了全書,同年去世,未能看到全部整理出版成書。小說分為《在斯萬家這邊》(Swann's Way)、《在花季少女倩影下》(In the Shadow of Young Girls in Flower)、《蓋爾芒特那邊》(The Guermantes Way)、《所多瑪和蛾摩拉》(Sodom and Gomorrah)、《女囚》(The Prisoner)、《女逃亡者》(The Fugitive)、《重現的時光》(Finding Time Again)7部,英譯本原名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如今已改名為In Search of Lost Time。
至於中譯本,比較通行的是15人合譯的《追憶似水年華》(譯林及聯經出版),另外還有周克希譯本《追尋逝去的時光》、徐和瑾譯本《追憶似水年華》,周克希譯本方面,暫見其中3卷,至於徐和瑾翻譯了頭4卷,惜於2015年辭世,恐怕未竟全功了。
《追憶似水年華》以第一身敘述,主角是馬塞爾(Marcel)。《在斯萬家那邊》分〈貢布雷〉、〈斯萬的愛情〉、〈地名:那個姓氏〉3卷,小說開始時,敘述者醒來,他想起在貢布雷(Combray)的舊事情景,包括斯萬來訪。斯萬的來訪,令敘述者母親的晚安之吻延遲了。很多年之後,敘述者由於一塊浸泡過茶的瑪德萊娜蛋糕(madeleine cake),蛋糕的味道引發了敘述者無意識的舊日記憶。〈斯萬的愛情〉發生在敘述者出生之前,斯萬是在貢布雷的鄰居,也是有品味的上流社會中人,他熱戀交際花奧黛特(Odette),對奧黛特另有情人心生妒意。斯萬與奧黛特結婚,生了女兒吉爾貝特(Gilberte),敘述者的初戀情人就是斯萬的女兒。《在花季少女倩影下》是關於這場初戀、斯萬一家的變化,下半部是寫海濱度假,敘述者愛上了阿爾貝蒂娜(Albertine)。《蓋爾芒特那邊》中,敘述者和家人搬入蓋爾芒特公爵的公館側翼的套房,與公爵夫人為鄰,敘述者暗戀公爵夫人,也出入於上流社會的社交界,隨着外婆病重和去世,敘述者和阿爾貝蒂娜接近。
第四部《所多瑪和蛾摩拉》刻劃了同性戀,包括夏呂斯男爵和裁縫的戀情,敘述者懷疑阿爾貝蒂娜是同性戀者,也決定迎娶她。《女囚》中,敘述者禁閉了阿爾貝蒂娜,他不喜歡她,卻心生嫉妒和猜疑,最終,阿爾貝蒂娜不辭而別。《女逃亡者》中,阿爾貝蒂娜於墮馬事故中身亡,敘述者和母親到威尼斯旅行。他收到初戀情人吉爾貝特的信,說她將要結婚。
最後一部《重現的時光》中,敘述者受吉爾貝特邀請,再訪貢布雷,敘述者原以為斯萬家這邊(代表資產階級)和蓋爾芒特那邊(代表貴族階層)是分開的,但原來是相通的。敘述者讀了《龔古爾日記》,對自己的文學創作失去信心。書中也刻劃了戰時的巴黎,吉爾貝特給敘述者寫信,告知貢布雷被毁。一次大戰結束了,敘述者來到吉爾貝特家的下午聚會,他想到吃瑪德萊娜蛋糕的愉悅感,又想到威尼斯的旅遊。最後敘述者看到社交界中的變化,他開始用文字寫作,抓住失去的時間。
瑪德萊娜蛋糕
《追憶似水年華》有一些著名的段落,小說開首的「睡眠與記憶」,早在1934年已由卞之琳譯出,而更著名的當然是「瑪德萊娜蛋糕」一段:「驟然間,回憶浮現在眼前。這味道,就是小塊的瑪德萊娜蛋糕的味道呀,在貢布雷,每逢星期天(因為這一天我在望彌撒以前不出門)我到萊奧尼姨媽屋裏去給她道早安時,她總會掰一塊瑪德萊娜,在紅茶或椴花茶裏浸一浸,然後遞給我。剛看見小瑪德萊娜,嘗到它的味道之前,我還什麼也沒想起來。也許是由於後來我雖說沒再吃過,卻常在糕點舖的貨架上瞥見它們,它們的形象就脫離了貢布雷,而與最近的其他時日聯繫在了一起。也許是由於這些被拋出記憶如此之久的回憶,全都沒能倖存,一併煙消雲散了。物體的形狀——糕點舖裏那儘管褶子規規整整,卻依然那麼豐腴性感的貝殼狀小點心——會變得無迹可循,會由於沉匿日久,失去迎接意識的活力。但是,即使物毁人亡,即使往日的歲月了無痕迹,氣息和味道(唯有它們)卻在,它們更柔軟,卻更有生氣,更形而上,更恆久,更忠誠,它們就像那些靈魂,有待我們在殘存的廢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它們那不可觸知的氤氳,不折不撓地支撐起記憶的巨廈。」(周克希譯)
這就是後來學者研究引伸的「普魯斯特效應」了,敘述者從蛋糕的味道,想到很久之前的形象,氣息和味道帶來了記憶。
另外,嫉妒是《追憶似水年華》的重要主題,《在斯萬家那邊》中〈斯萬的愛情〉一部分可當作獨立的中篇小說,其中提到斯萬的嫉妒心理:「嫉妒彷彿是愛情的影子,相輔相成:今晚她向他投來的微笑,此刻正在嘲弄他,而且正在充滿愛情地投向另一個男人;就在今晚讓他親吻的臉,此刻正倒向另一個男人的嘴邊,把曾給他的種種親暱給了別人。」(沈志明譯)
非自主記憶
1927年,《追憶似水年華》全部發表。普魯斯特研究從此而興,至今已是一整個世紀,還是歷久不衰。非自主記憶是其中一個重心概念。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929年刊出的〈普魯斯特的形象〉(The Image of Proust,收於《啟迪》(Illuminations)),是比較早期的一篇評論。本雅明翻譯過《追憶似水年華》的一部分,在〈普魯斯特的形象〉中,他高度讚許普魯斯特,也點出普魯斯特世界的核心,就是觀察回憶與生命衰老的相互作用,他用了非自主記憶(involuntary memory)的方法:「這種讓人重返青春的力量正與不可抵禦的衰老對稱。當過去在鮮嫩欲滴的『此刻』中映現出來時,是一種重返青春的痛苦的震驚,把它又一次聚合在一起。」
貝克特(Samuel Beckett)寫成《論普魯斯特》(Proust)時,只是24歲,文中點出瑪德萊娜蛋糕一段足以證明:「他的整部書都是非自主記憶的紀念碑,以及非自主記憶活動的史詩。」(his entire book is a monument to involuntary memory and the epic of its action.)除了蛋糕,貝克特還點出了鐘樓、樹、鵝卵石等11個激發記憶的事物。這個列表令我想到摩斯(Howard Moss)言簡意賅的小書《普魯斯特的魔燈》(The Magic Lantern of Marcel Proust),這本書在1962年面世,以路、花園、窗、聚會、鐘樓為意象,分析《追憶似水年華》的重點,包括二元論、人物感情、同性戀、社會、記憶,在書中,摩斯列出了瑪德萊娜蛋糕等18個值得紀錄的段落,這些段落中,敘述者打開了記憶。就我看過的書中,《普魯斯特的魔燈》是最切中肯綮的一本,而且行文相當流暢直白。
20世紀後半葉的普魯斯特研究專書,不少都比較深奧,日內瓦學派學者普萊(Georges Poulet)的《普魯斯特的空間》(Proustian Space),呼應柏格森(Henri Bergson)哲學。德勒茲(Gilles Deleuze)《普魯斯特與符號》(Proust and Signs)一書顧名思義是從符號學出發,分析《追憶似水年華》中的社交符號、愛的符號、感覺符號和藝術符號,《普魯斯特與符號》的後半部分轉而討論生產《追憶似水年華》的文學機器(literary machines)。
至於心理分析,是不少學者研究《追憶似水年華》的路徑,鮑義(Malcolm Bowie)是心理分析專家,《星空中的普魯斯特》(Proust Among the Stars)從自我、時間、藝術、政治、道德、性和死亡七大主題分析,不拘格套。塔迪耶的《未知的湖:普魯斯特與佛洛伊德之間的關係》(Le lac inconnu: Entre Proust et Freud),就顯然是普魯斯特與心理分析大師的主題對話。
有難度的作家
最後,我想到法國詩人梵樂希(Paul Valery)〈紀念馬塞爾.普魯斯特〉(Homage to Marcel Proust)一文的結尾:「毋庸置疑,他的方法屬於我們最可讚美的傳統。我們有時發現閱讀他的作品不太容易。但我總是回答道應該感激我們這個時代有難度的作家。如果說他們培養了一些讀者,並非只是為了讓這些讀者閱讀他們自己的作品。他們同時教會這些讀者去讀蒙田、笛卡爾、博須埃以及另外幾個可能還值得一讀的作家。所有這些偉人都以抽象的方式說話;他們說理;他們不斷深入;他們僅用一個句子就勾畫出一種完善的思想的主旨。他們不懼怕讀者,他們將讀者以及自己的辛苦置之度外。再過一些時候,我們就再也讀不懂他們了。」
普魯斯特確實是有難度的作家,他的《追憶似水年華》令人感到讀不懂、讀不完,但我們知道,總有一天要攀上文學的高山。十多年前,我到過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Pere Lachaise Cemetery),尋訪已故的作家以至名人,因時間所限,未找到普魯斯特墓,如果能夠再到巴黎,應可一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