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頭角達人}張啟聰 「混血兒」回流 一股鄉愁 拼湊客家圍頭文化

文章日期:2023年01月08日

【明報專訊】從粉嶺經沙頭角公路到鹿頸的小巴,沿途像在鋪展張啟聰(阿聰)的家系圖:他媽媽是龍躍頭圍頭人,從小就隨她到聯和墟和祖屋;祖母是出身禾坑的客家歌手,嫁到右面深山中的沙螺洞客家村。圍頭人和客家人甚少通婚,阿聰父母難得在戰後自由戀愛,誕下他這個「客家圍頭混血兒」,長大後探研新界地方史和邊民故事。

客家話吃香 自發保育

與許多新界子弟的軌迹類同,阿聰在2000年讀畢中五後移居英國,在叔伯的外賣店掌廚,於唐人街餐館、超市和茶樓碰面的多是新界鄉里,用客家話打牙骹,聊鄉間往事。自小隨祖父母生活的他不適應英國,幾年後回流香港,發覺從前大埔街頭巷尾、頭戴黑色客家涼帽的婆婆,以及客家鄉民開的店舖,「回來都不見了,我的記憶開始不見了」。年少時他覺得客家話不入流,原來在外國不是,「海外華人多在新界大,原來我說的這種語言,在海外可以跟這個族群更緊密。加上家族背景,這個身分是上天賦予我的禮物」。同時又有不憤,人們說起香港文化就是茶餐廳、雞蛋仔、獅子山下,與他的成長環境相距甚遠;民間開始保護粵語,「為何不保護客家話?我又不太忿氣」。

本身愛讀中國古代史和革命史的他,開始蒐集祖父母和家族故事,轉向留意人文、地方史,從習俗、語言和飲食等方面入手。他說是因一股鄉愁,「20多歲時意識到他們老了,許多長輩離世,他們的文化會隨之長埋泥土」。他的祖父母於去年相繼過身。其中他最着緊的,是客家話的斷層。每聽到祖父母吵架,他會抄下那些語句:「罵人時什麼生僻的字都會說,最多字可以記。」

老一輩澆冷水

阿聰說只有像自己的80後,童年跟在戰前成長的老人家生活過,尚能聽懂客家話。因戰前的新界鄉村學校,會用村內母語教學,祖父以客家話讀書。「所以他識讀很多字,我只聽懂他口說出來的,但拿份報紙要我用客家話讀,我會hang機。因為我缺少詞彙、沒學過。我感覺,我是最後一個想講這個語言的。」年輕一代對客家話興趣缺缺尚可理解,但他的父母輩呢?他解釋那一代在戰後出生,學校用粵語念書,自小離家為口奔馳,「認為那是沒用的鄉下話,(會說)咩文化、鄉下嘢,唔好同我講」。 再者,他母親是圍頭人,父母素來以粵語溝通。

就算有心學客家話,偶爾亦遇到老一輩澆冷水。像這天他在谷埔用客家話買豆腐花,店主卻笑他說得不標準。「他們整天說後生的講得不好、不正宗,這樣更令後生卻步。其實是他們聽慣了老人腔調,甚少聽年輕人口中的客家話。」他辦過客家話班,來參加的多因愛好文化、年輕時接觸過客家人,或者想認識世界地質公園,「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說地質公園包括人文歷史,不止保護石頭。地質公園範圍如鴨洲、荔枝窩,都是客家村」。他心底最想吸引同代客家人參加,令客家話扣連他們的生活,「我沒試過跟比我年輕的人說客家話,呢個現象幾大鑊」。

祖父加入抗日游擊隊

回說那豆腐花店主,聽到阿聰說祖籍沙螺洞時,立刻猜出他姓張。沙螺洞地處八仙嶺盆地,不屬於沙頭角,但因四通八達,在新界聲名遠播,乃至隔山頭的谷埔都知曉。「很多鄉民八卦,何以由(60年代的)興盛變成廢村,很可惜。」沙螺洞現以珍稀植物和濕地生態著稱,阿聰希望補上歷史一筆,並走遍沙頭角蒐集史料。因為新界的客家村落常互通有無,關係藤掕瓜,而沙頭角則是客家村落集中地。圍頭人自宋朝於今新界一帶定居,本來沙頭角也是他們的聚居地,但因清朝康熙元年頒下遷海令,百姓開始往內陸遷移,其後取消海禁及復界,漸有客家人南遷到沙頭角。客家人屬香港「後來者」,難覓農地豐沃的平原,唯有在窮山惡水建村,諸如有野獸出沒和較潮濕的深山盆地,不然就是海邊,村民得學習捕魚和製鹽為生。

「撻朵」方便溝通

阿聰自小在聯和墟、沙頭角公路出入,祖母亦常帶他到禁區的中英街買菜,「她由做女時到70多歲,都愛到中英街買雞和特產如魚鰾、萬生油」。但談及最多沙頭角掌故的,則是半生守衛邊境的祖父張觀富。阿聰太爺是受聘於洋人的礦務工程師,祖父曾讀小學和習英文,在日治時期加入抗日游擊隊,在鄉間宣傳抗戰,開辦識字班。阿聰曾聯繫港大「香港記憶」團隊,讓祖父受訪憶述這段回憶。「這是學術和正史以外。有教授研究日治時期教育,在網上聽到錄音,說看書並不知道有識字班這回事。」戰後祖父考入警隊,適逢新界成立鄉村巡邏隊(俗稱「穿山甲」),身為新界客籍原居民的祖父擔任隊長,帶領4個客家隊員巡視村落、聯絡村民,替他們向政府申請修橋築路。祖父在沙頭角既有語言優勢,也有緊密的親屬網絡。每次初入村,會向村民報上父母的身分,俗稱「撻朵」,有時需借宿村中「閒屋」。

阿聰游走沙頭角時,也想像從前祖父巡邏和與村民打交道的情狀,以及其時的鄉郊環境。「我很喜歡拍對岸深圳(的照片)回去給他看,因他從前守邊境,經常看着深圳。」祖父在1969年退休前,曾駐守邊境一帶警局、禁區包括「耕作口」和麥景陶碉堡。坊間謠傳碉堡用來捉拿偷渡者,他從祖父口中得知,碉堡只用作監察中國民兵、寫報告給英軍,不作拘捕行動。走訪新界乃至東南亞客家村落的阿聰,其實有幾分似當年廣察民情的祖父,他在鄉村碰到的多是退休長者,用上客家話固然「同聲同氣」;面對不受落的父老,則要「撻朵」講出家族中的頭面人物,立刻收效。

提煉鄉郊村民故事

眾多客家村中,阿聰最喜歡「似番條村」的谷埔,閑靜之餘仍保留碼頭、大宅、祠堂、學校和古廟等古蹟,得見具早期客家圍村形態的方形老圍,以及後期一字形的新圍,亦沒有那種3層高的新式丁屋。他眼見大學和保育團體近年走進鄉郊如荔枝窩、梅子林、谷埔,「開頭給我的感覺較硬件,例如修復房屋和跟村民建故事館,覺得不夠深入,做不到鄉民視角如習俗、信仰」;而且配合保育計劃的只有五六十歲那批村民,「同輩人覺得村是建丁屋、住和買賣,不講歷史文化」。

阿聰從事工程監督,周末休假時到鄉村蒐集見聞,再在網誌中撰述。鄉村史早有旅行家和學者整理,維基百科也有載錄,惟他認為較一板一眼,獨欠鄉土視角。他想運用自己的歷史知識,提煉村民故事,不再一味複述建村年份、村民何年出國等。「要對比其他村民所說或歷史環境,所以歷史底要好,片面地去記錄,好易錯。」例如有三椏村民曾移居法國,阿聰記得祖父說過退休後曾從法國坐車偷渡至荷蘭,一問之下,得該村民證實此事,更說自己曾接載偷渡者。

去年,阿聰參加了MaD創不同協作的「村里故事」計劃,該計劃涵蓋10個鄉郊村落,阿聰在下半年到了谷埔約10次,任務之一是帶領小型導賞團。他帶參加者認識連接亞媽笏和烏蛟騰的媽騰古道,這是從前東北鄉民到谷埔乘船的必由之路。沿途有些村民憶記或他無意間發現的遺址,例如有間連地圖都沒標記的天后破廟,距谷埔約3公里路。廟前香爐上寫有「谷埔村民送」,參加者因此明白到,天后不僅是水上人,也是內陸居民包括客家人的信仰。「看客家村的碑記,會見到好多人名有『馬』字,男女都有,即是契給馬娘。」龍躍頭文物徑、禾坑鏡蓉書屋,以及大埔的舊警署、舊北區理民府和文武廟都與他家族相關,為他打開認識歷史之門,令他明白古蹟和文物之重要:「前人留下很多。如果看書很空泛、抽象,古蹟可令公眾有較強的歷史觸感。」

冀谷埔復興客家節慶習俗

谷埔李家大宅屋主近年退休回村,與女兒推廣村中文化。阿聰為他們構思了谷埔節慶活動建議書,每個月有不同主題。他認為現在的鄉村節日賀誕看似熱鬧,其實籌辦者和觀眾都上了年紀,「會沒落的,因為年輕一代不是這樣」。相反日本的節慶活動吸引到下一代傳承,他到日本旅遊也會去體驗水上人生活:「收費很貴又辛苦,但好玩、開心,住他們的房子、帶我出海,原汁原味,舊而不殘。」他建議將各村的客家習俗集於谷埔,加以演化,例如七夕可從河川挑來「七姐水」製作客家「扒黃酒」,享用黃酒宴;參考谷埔人的捕魚背景,加上對岸沙欄吓村的喜慶習俗「魚燈舞」,以魚燈慶中秋。比起經營民宿,他說這些一天的活動可善用村民有限的人力、現有的場地和資源,同時不打擾村落生態,由村民出發宣揚鄉郊文化。

媽騰古道導賞的終點是谷埔碼頭,在嘉慶版《新安縣志》稱作谷埠,曾是東北地區鄉民坐船到對面東和墟貿易的交通樞紐。他覺得沙頭角比其他新界村落多了一重邊民視角:兩岸同為新安縣,於香港開埠後繼續通婚往來,後因政局動盪劃出禁區,處於意識形態衝突交界。太平時,邊民可享中港兩地制度之便;文革時,兩岸有在海邊哭唱的客家婆婆,思念可望不可即的親人。他慨嘆市區人對禁區認知太少,「甚至問我去禁區用不用帶回鄉證?我覺得差異不至於這麽大吧?關都未過呢」。他在華界見過與新界相似的客家村和大宅,也知道早期有不少新界村民嫁過去,期望通關後再到華界深入考察,「歷史不能單純以行政區域劃分。看邊界歷史不能忽略那邊,可以互為對照,追查起來資料才完整」。在碼頭看過去對岸沙頭角禁區和深圳,曖曖不明,似遠還近。

客家小知識

姐婆:阿聰提及祖父母時,最先稱他們「阿公」、「阿婆」,及後解釋這是客家叫法,外祖母則稱作「姐婆」。豆腐花店主想考阿聰的客家話,首先就問他怎稱呼外祖母,當然順利「過關」。

酵粄:阿聰稱沿途攤販所賣的為「遊客茶粿」,不講時令地將清明的清明仔、冬節的蘿蔔粄都端出來。但就少了客家人最常吃、用黃糖做的糕粄,猜是因沒餡料、不賣錢。

客家盆菜:圍頭人有吃盆菜的傳統,但客家人在節慶、結婚時只吃「九大簋」,「酒樓常寫有客家盆菜,都騙人的。」

文˙ 梁雅婷

{ 圖 } 賴俊傑、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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