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年三十晚,25個參加第十二屆香港四徑超級挑戰(下稱四徑)的跑手於屯門起步,逆走香港四大山徑:麥理浩徑、衛奕信徑、港島徑和鳳凰徑,全長298公里,限時60小時。賽前大熱是2020年的首名完成者Nugo(Limbu Yama Nath)。這次他接連遇上意外,以56小時29分的時間在年初三深夜衝線,成為第二個完賽者。觀眾佩服這尼泊爾跑手連夜跑步卻總掛着笑容,又會在街頭篤燒賣作補給。其實Nugo已居港14年,正職是建築工人,戰衣上印着尼泊爾和香港的旗幟,同視兩地為家。
完成者、生還者
四徑於每年農曆新年假期舉行,山跑界有說是「比黐線更黐線」的殿堂級挑戰,今年有10個跑手中途退出。跑手需寫信自薦或獲邀才能參賽,並沒有名次、獎金或獎牌,以梅窩碼頭綠色郵筒為終點。網站會實時追蹤跑手位置,在60小時內跑完稱為「完成者」(Finisher),72小時內的稱為「生還者」(Survivor)。Nugo在2020年首次參加,以54小時26分完賽。之後因太太擔心安全和把假期留給家人而沒再參賽,今屆要瞞着太太報名。「因為疫情,很多比賽暫停兩年。報名時我以為自己仍是42歲,原來已44歲。」完成者會得到一件紀念上衣,以及被賽事主辦人Andre Blumberg往身上灑香檳,Nugo不喝酒卻樂在其中,他說旁人或難以明白這比賽的魅力:「它的挑戰性是世界知名的,許多地方的跑手都來,沒獎品、獎盃,我們都想參與。」像今年有英國、新西蘭、印度、加拿大和瑞士等,首個完成者是日本越野跑手井原知一。井原曾稱在他參加的比賽中,四徑是最難的三甲之一。Blumberg則說過四徑所以出名,在於參賽者需花兩三晚跑山,易因睡眠不足而出現幻覺。
對手借外套救一命
四徑之中,Nugo說最難要算長約78公里的衛奕信徑,山勢令跑手時走時跑,較難一鼓作氣。Blumberg每屆都會加強賽制難度,眾跑手在作賽前數天才知悉今屆起步時間由早上改到傍晚,即要在山上捱過3晚,四徑途經的士多深夜都關門,需重新部署補給。這也意味他們要在通宵跑畢100公里的麥理浩徑後,再踏上衛奕信徑,「大家已經很睏,在時走時跑下,大家都跑不起來」。他當時意識迷糊,看着定位的觀賽者和支援隊見他頓在原地兩小時,猜他在睡覺,他卻渾然不知,只記得曾停下看路和拉筋、見到人影、四周的樹在變形和取笑他。第二次神志不清是在鳳凰徑的分水坳,當晚氣溫驟降,追上他的井原跟他打招呼。「井原當時也是很累和迷失,但每當跑手能夠追上前面的人,就可以自動回復力量,他便是這個情况。」Nugo手機失去信號,井原用登山手表的定位引路,並借他外套保暖,「救了我一命」。二人一同進發,在井原聽到Nugo說「我們鬥快吧!」後,他們便分道揚鑣。井原以為Nugo一直在他前面,到終點時還問Nugo在哪裏。Nugo則記得自己於大東山下坡時再度迷路,茫然看着石屋群,「不知道哪邊是下山的路,只看很遠很遠,很迷糊,約花了1小時才冷靜頭腦,跑去終點」。
參加者一路孤軍作戰,支援隊只可在四徑之間提供交通或食物,部分路程要乘搭大會規定的港鐵或渡輪。完成港島徑後,Nugo坐支援隊的車到達中環碼頭,打算乘搭到梅窩的快船之際,Blumberg卻告訴他今屆規例改變,只可從山頂跑到碼頭,並讓他選擇退出或坐車回到山頂重跑。「我當時很驚訝。有點生氣,生氣自己沒看清楚規例。但沒問題,我重新上去,我再跑很容易。」結果他坐上慢船,多花掉近1小時。往屆的資深跑手多有「Breaking 50」的目標,即在50小時以下完賽,Nugo是今屆熱門。他在2020年參賽時沒有訂下目標時間,「我只是嘗試和保持節奏。想着一直前進,不是要快,這樣就可完成」。今年想挑戰往績,「我總是不放棄,想要多點挑戰。太太見到今屆日程,不明白我為何參賽,我亦這樣解釋」。賽後,他在郵筒旁以一貫笑容支撐疲態,感慨「運氣差」(bad luck)。翌日受訪時仍帶懊恨,「我是做得不好,可以做得更好,不是在與其他人比較」。他想到支持者、親友和傳媒都在終點期待他打破紀錄,「大家一定會更開心,這是我的憧憬。我仍因此有點難過,所以會再參加」。
三度投考英軍
讀書時期,笑容已是他的招牌,他說現在於地盤工作亦然。「這是我的自然反應。我見到很多人不開心,我有時也會。但我不想影響別人。沒問題的,打招呼和笑笑,人生本沒什麼,享受開心的時刻,尊重每個人。」他來自尼泊爾東部山區地旁莊(Taplejung),父親隸屬英軍,在他10多歲時成為駐港啹喀兵,兩個兄長同樣從軍,令Nugo也夢想入伍,所以嚴於律己,滴酒不沾。惜他三度投考英軍都失敗,第一次因未夠年齡;第二次體重不達標,只差半公斤;第三次順利通過兩輪考核,甄選時卻敗給另一個想再次入伍的前士兵。「也是講運氣的,所有事環環相扣。像跑步一樣,天氣、時間、心智、體力。」
做地盤當健身
他在特里布萬大學讀畢人文學學位後,想過去日本、韓國,但因未婚妻和父兄都在港,「(來到後覺得)所有事很自由、平衡,生活忙碌,日復日工作」。頭一年他在中環商廈做通宵更保安,整晚站崗不敢妄動,香港同事見狀說:「Nugo,不用擔心,這裏很安全,沒事的。」他工作幾天後,確信如此。「這是為什麼至今我相信香港很安全,成為了我的習慣。」他說在尼泊爾絕不敢跑夜山,因或會有猛獸、搶劫和襲擊,在香港卻放心得很,頂多擔心有蛇。他由保安轉行做建築工人,1星期工作6天,5時起牀,朝7晚7,是比保安更辛勞的體力活。他卻說做保安只能盯着閉路電視,走動不多;做地盤可以當成健身,只需專注做好手上的工作,較自在。他會拍下工作和午飯情形,放上社交平台,「我經常逗得香港同事很開心」。四徑卧虎藏龍,不只是Nugo,也有經歷生死的退休消防員陳國強、任職拍賣官多年的鄭世傑等,德國籍搞手Blumberg是越野跑手,也是電力公司資訊科技總監。
因為分擔家務和打發時間,Nugo自小已習慣穿梭森林和在山嶺跑動。來到香港,他經常結伴行山,開始留意到那些一個箭步經過的山賽跑手,心生羨慕。於是他在網上關注尼泊爾女跑手Mira Rai和居港澳洲跑手Vlad Ixel等,並追隨後者,報名參加2017年的南丫島14公里越野賽。賽事共有逾300個跑手,Ixel奪冠,Nugo則獲第9名。他信心大增,陸續參與其他在社交平台看到的賽事。在自薦參加四徑前,已累積多次100公里長跑經驗,符合參賽基本要求之一,「加上在香港已行山多時,對四徑的主路線,已有相當認識」。每逢長假期和假日,他便晨早上山練習,持續和均速地直跑到傍晚或晚上,看自己跑到多遠。平日如果提早收工,他會到運動場練跑,或者由元朗跑到錦田,甚至打鼓嶺。他喜歡越野長跑的自由,「沒有壓力,是原始、狂野的。感受到在大自然中奔跑的純粹刺激和獨自完成它的艱辛」。
他平素訓練和比賽時都不定目標,只管一往無前。「但四徑非常具挑戰性,一有失誤就很危險。所以以安全為首要,不然會要家人、親友照顧我,為我難過;其次是自由作賽,超越自己。最後才想是否勝出,獎項並不要緊。I am free. It's the best way(我很自由,這是最好的)。」所以他能夠常掛笑顏,從容地跟路人打招呼,「我很尊重香港人。他們很支持我,就算戴着口罩、不知道對方名字,常跟我說『朋友』、『加油』,所以我能走到今天」。他有班香港支持者,會邀約他一起跑步。遺憾是地盤同事平時只教他用廣東話開玩笑,他至今仍未認真學過廣東話,有時要靠第三者翻譯溝通。
佩服陪跑攝影師
兩天多的賽事,他連同不清醒的時間計算在內,說整場四徑只休息了約3小時。年初三清晨回到家,因太太娘家有白事,一家人並沒慶祝,他吃了米飯後睡上三四小時,再以鹽水泡腳和用尼泊爾精油放鬆肌肉。之後的假期都留給家人,吃了數頓太太做的菜,「我已經很開心。現在完全回復狀態,毫不疲倦。正在計劃下場比賽」。10歲的女兒有時抱怨他放假只顧練跑,曾賭氣在學校功課寫最討厭跑步和行山。但Nugo感受到她心底的包容和體諒,也倒過來支持女兒跳舞和跑步,有時拉她到運動場練跑。「她平時很懶,下月報了學校運動會的60米短跑,現在央求我訓練她呢!」他沒好氣卻一臉幸福地笑着。
「一方面我感受到家人的支持,一方面感到我另一半的『家人』,就是其他跑手、山上遇到的人,I feel it's honestly family(我由衷感到是一家人)。」他尤為佩服那些背着器材在旁追着他跑的攝影師,還跟他打氣,他總回以粲然一笑。「我很幸運,現在愈來愈多人認出我,總是跟我打招呼,我得到很多能量。」Mira Mai在尼泊爾提拔了許多年輕女跑手,受她啟發的Nugo也一直想帶起居港尼泊爾人的跑步風氣,鼓勵新血。這次四徑支援隊由他的兄長和一群同鄉組織,他邀請了當中幾個年輕人一同組隊,參與來年馬拉松賽事。他寫給Blumberg的自薦信結語,或道明了四徑為何只設「完成者」:做一件事,重要的不是能否當上第一,而是你有否克服途中任何險阻,然後完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