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以指揮家為題材的TÁR快將在香港上映,它在金球獎獲得最佳女主角(戲劇類)後,又在奧斯卡得到最佳電影、導演、原創劇本、女主角、攝影及剪接6項提名。偶而會有劇情片以指揮家做主角,但像TÁR透過古典音樂探討近年的以權謀色及平權現象,確是新奇。就如把食客帶進高級餐廳廚房,觀看米芝蓮大廚如何指導或辱罵下屬那般,本片帶觀眾入古典音樂的幕後,很用力營造專業及真實氛圍,以現實背景呈現虛構劇情,但不是古典樂迷的觀眾可能被影片刻意不解釋資訊,弄得不明所以,看TÁR前知一點影片提及的人、事、地會有幫助。
姬蒂白蘭芝(Cate Blanchett)飾演的指揮家塔爾,現為柏林樂團(影射柏林愛樂)的總指揮,亦有作曲。這刻她快和此樂團以《第五交響曲》完成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9首交響曲的錄音。交響樂是古典音樂一大分支,以情感強度及技術精密度而言,馬勒被不少人視為交響樂的頂峰,所以塔爾很重視這錄音計劃,視作她身為指揮大師的傳世印記。
馬勒生前也是頂尖指揮家,他曾執掌維也納宮廷歌劇院(即是現在的維也納國立歌劇院)10年,同時主宰行政及藝術事宜,可說是當時古典音樂世界中最大權力及榮耀的職位。塔爾專注交響樂,柏林愛樂就是當今交響樂世界的巔峰。片中維基百科網頁說塔爾生於1972年,真實的現任柏林愛樂總指揮K佩特連科(Kirill Petrenko)也是生於1972年。
馬勒《第五交響曲》:從黑暗到光明
塔爾準備灌錄的馬勒《第五交響曲》,雖非最具挑戰性的馬勒交響曲,但絕對是熱門的馬勒作品。全曲共5個樂章,第一樂章,即是塔爾叫小號首席退到後台吹奏的那個,是葬禮進行曲;第五樂章(影片沒有演奏)喜氣洋洋的完結全曲,反映了當時的馬勒,人生從黑暗走到光明的歷程。那段期間他因痔瘡大出血差點沒命,康復後邂逅一生至愛、比他年輕19年的Alma Schindler,她堪稱維也納第一美人,又通曉藝術,最後兩人奉女成婚。
最令塔爾激動的第四樂章〈小慢板〉,是馬勒獻給至愛的情歌,塔爾在排練此曲時凝望她的新獵物。這是全曲最膾炙人口的樂章,幾十年前,馬勒的音樂未及現在流行,這首〈小慢板〉被意大利電影《魂斷威尼斯》在全片引用,刻劃中年男主角(影片把他影射為馬勒)對一名美少年的迷戀。塔爾在排練時向樂手談及這部影片,不過也反映塔爾(亦包括本片編導)的成長年代,今時今日《魂斷威尼斯》的知名度恐怕比馬勒《第五交響曲》低。
塔爾的偶像(一):阿巴度
出完片頭字幕後,聲音是塔爾在紐約出席對談會,主持介紹她的生平,畫面拍她在柏林的工作室作一個奇怪的準備。她從一堆黑膠唱片選出兩張,都是柏林愛樂演奏馬勒:左面是阿巴度(Claudio Abbado,1933-2014)指揮《第五交響曲》,右面是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指揮《第九交響曲》。塔爾尤其集中在阿巴度那張的封面,她就跟足阿巴度的衣著及文具,更叫人把音樂廳的座位搬到工作室,給她扮阿巴度於座位中看樂譜。(其實這兩個錄音推出時已是CD年代,但為配合本片,唱片公司把阿巴度那張以黑膠重新推出)
有點做作,或者是塔爾的方法演技,但這兩位實際存在的指揮家就是她的偶像。阿巴度在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1908-1989)死後,被柏林愛樂的樂師選為下一任總指揮。他任內把卡拉揚維持了30多年的華麗而厚重的聲音,重塑成更機動和透明,也引進不少卡拉揚不碰的當代曲目(也是塔爾一個強項)。
阿巴度於2002年離開柏林愛樂後才真正升上神枱,一大原因是他卸任前一年多患上胃癌,因而暴瘦,餘生也這麼瘦弱,就像隨時被死神帶走,我聯想到近來的坂本龍一。辭任柏林愛樂後,他在瑞士琉森音樂節的邀請下,重新成立琉森音樂節樂團,那是一隊在暑假組班、完全追隨他意志的明星隊伍,此團超凡的演奏水平,奠定他的傳奇地位。
塔爾的偶像(二):伯恩斯坦
塔爾因為醜聞一無所有,回到美國老家。她播放一盒錄影帶,原來是伯恩斯坦的電視音樂會,伯恩斯坦指揮一小段,再向觀眾解釋音樂,塔爾看到喜極而泣,就如尋回初心。伯恩斯坦也是一名作曲指揮家及著名的馬勒詮釋者,作曲方面,他最家傳戶曉的是音樂劇《夢斷城西》(West Side Story),即是年多前史匹堡重拍的《西城故事》。但他最想譜出嚴肅音樂的傑作,這令伯恩斯坦感覺和馬勒同病相憐。馬勒雖是頂尖指揮家,也是不得志的作曲家,英年早逝的馬勒,感嘆世人要到他死後才欣賞他的創作。
伯恩斯坦更是第一位在美國土生、土長、土產,又能夠征服歐洲樂壇的美國指揮家,塔爾可謂超越了他的成就。伯恩斯坦有超人的親和力,絕少音樂家及得他能言善道,把「道可道非常道」的音樂解釋給大眾。塔爾經常高談闊論,雖然在我看來,她說話相當浮誇、太出口成文,像音樂寫手或者超級樂迷多過像音樂家,但劇情說她出了新書,又以伯恩斯坦為榜樣,所以她這麼舞文弄墨不算太離譜。
七分真三分假的人物
塔爾以權謀色的手法和東窗事發,顯然影射李雲(James Levine,1943-2021)的類似事件。片中開名提過李雲,他擔任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音樂總監40年,可惜他晚節不保,身敗名裂下過世。和李雲一同被提起的杜托華(Charles Dutoit,1936-),也被指控以權謀色,他還未收山但著名樂團對他避之則吉。
片中出資成立實習計劃培育女指揮家的金融才俊Eliot Kaplan,也是取材自真有其人的Gilbert Kaplan(1941-2016),真的Kaplan集中鑽研馬勒《第二交響曲》(又名《復活交響曲》),戲中那位,請教塔爾在馬勒《第三交響曲》第六樂章(也是一個動人慢板)為弦樂預備了什麼弓法,並在塔爾被柏林撤職後,代替她指揮《第五交響曲》。
德累斯頓文化宮化身柏林愛樂廳
影片以德累斯頓文化宮,和以它做主場的德累斯頓愛樂,去代替片中影射的柏林愛樂及其場館柏林愛樂廳,但有一些大堂或樓梯場面,可能是照着柏林愛樂廳局部複製。片中樂團的會議室,能離遠看見柏林愛樂廳。德累斯頓文化宮我去年去過兩次,其中一場是德累斯頓愛樂,另一場是(美國)匹茲堡交響樂團的演出;前者我在樓下聽,後者我在頂層。
片中一段是助理指揮在樓下聽到單簧管太大聲,但在樓上的塔爾妻子和私人助理都覺得聲音沒問題,塔爾感到被上一朝的老臣子挑戰,便出手把他趕走。我在德累斯頓文化宮的確覺得樓下的聲音有點怪,儘管離舞台很近。樓上的聲音自然得多,但真正的柏林愛樂廳沒有這些問題。除了非古典觀眾,就連一些樂迷都以為坐得愈前愈好,其實往往是樓上的聲音更平均,但不能一概而論。
通常管弦樂團不會有這麼老的助理指揮,這種位置較多由初入行的年輕指揮擔任一個短時期,期滿就換人。幫助指揮在觀眾席試聽效果,是助理指揮的職能,當然也是學習機會。
馴獸師唔易做
塔爾在片頭的對談,說自己只會在排練時有真正的發現,演出時則沒有。這句話算是回應了一種對指揮工作的常見誤解,那是以為指揮在正式演出的一舉手一投足,即席地塑造演奏,其實演奏的諸多細節應在排練時準備好。可是片中只有零碎的排練片段,又沒有拍塔爾任何正式演出,所以只能從排練去看姬蒂白蘭芝扮演得如何,或者這個角色是怎樣的指揮。(一場90分鐘的管弦樂節目,往往需要10小時以上的排練時間)
演出時不能打斷,排練則可以即時停、即時糾正。塔爾頗為吹毛求疵,身為頂尖樂團的總指揮理應有很高要求,問題在她的方法比較幼稚,犯齊新人指揮的典型錯誤,例如樂師奏一兩個音她便打斷、太頻密的要求極端音量或音質,又命令樂師要時刻看着她,都是妨礙樂師的幼嫰行徑。
典型Hi-Fi指揮法
至於指揮的手勢,單說姬蒂白蘭芝是否動作太誇張,其實意義不大,最值得留意是手勢和音樂的關係。令我看得最不舒服,不是動作誇張,或太想用指揮棒描述音樂,而是動作和音樂重疊,即是動作太遲。片中的塔爾或姬蒂白蘭芝,通常是貼着音樂去揮棒,很少會先於音樂,令我不相信樂師可以跟着她的指揮去演奏(或扮演奏),她那種是典型的Hi-Fi指揮法,不是指灌錄發燒碟的指揮,而是在家開着Hi-Fi扮指揮的樂迷。
這令我覺得既逗趣、又惱人,到底編導陶德菲爾德(Todd Field)是想展示一位裝腔作勢,憑着幸運、弄權或政治潮流上位的庸碌指揮家,還是編導用fanboy的心態幻想專業音樂家的模樣?憑着塔爾要扮阿巴度,前者的確有可能,但後者也不能排除,尤其是片中的樂師實在太溫馴。對指揮最無情的,不是觀眾、樂評人或管理層,而是瞬間便能看穿指揮能耐的樂師,太無料會被輕視,太嚴格又會被敵視。把指揮比喻為馴獸師是很貼切,一不留神就被吃掉,這份工沒想像那麼易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