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Hello Hong Kong!」「o」字仲識揮手擺吓擺吓,旅遊發展局大搞全球宣傳活動的當天下午,我在鄒頌華家中吃過和菓子,喝着她泡的茶。學習茶道第六年了,她不久前終決心在家佈置一個兩疊小間茶室。示範過茶道中的「雪點前」,我們繼續坐榻榻米上聊着她這幾年的生活,一旁書架上有一片藍,編寫過一系列Lonely Planet香港、澳門、台灣、中國指南,這特立獨行的女子談着現在讓她着迷的廢墟探險,當特首向旅客推介「新機遇、新基建、新體驗」,她潛心往過去與內在探尋,發現今天旅遊癮已沒過去那麼大,人們說去外地旅行才得一刻放鬆,而她,留在自己的城市觀照自我,潛得深,一樣唞到氣。
小房子變簡樸茶室
以為茶道講究,房子應該亦走雅致華美風格,踏進鄒頌華300來呎的家,卻是一派簡樸隨意,沒有梳化的客廳闢出一方寬闊,窗下那面牆以舊衣櫃的抽屜與紅酒箱砌出書架,地上有半疊榻榻米共4張,組成兩疊,她早穿好和服預備,在書架頂放個小瓶,插上蠟梅。
茶道分許多流派,她隨居港日本人老師學的是裏千家茶道,「裏千家是全世界最大的流派,通曉英語的老師也比較多」,茶箱裏放着茶棗、茶碗、茶杓、茶筅,分別用作裝茶粉、盛茶、取茶粉、攪拌成茶,當下她是為茶客「點茶」的亭主,過程稱為「點前」,「茶箱點前較呈現季節性的有雪、月、花幾種,今天這個是『雪點前』,冬天乍暖還寒時可以做,到3月春天來臨,就要做『花點前』了,到時道具亦會有變化」,她的和服腰間也配合時令繫上梅花帶。
旅行作家靜下來
亭主奉上和菓子,客人吃過後又奉上金平糖。她盛一些茶粉到茶碗裏,拿起爐上鐵瓶倒入滾水,用茶筅攪至起泡,就奉上茶,客人喝過後收拾好,禮成——在門外漢眼中是這樣,實際上整個「點前」包括上百個動作,鄒頌華逐一解釋就很忙碌,從袋中取出碗後如何綁好、如何摺疊帛紗去抹乾淨茶棗、茶巾抹過茶碗後又如何摺至立着放好;以至客人都有要守的禮儀,例如接過茶碗後得轉圈至嘴唇不會碰到碗上花紋。這天省去了拜見儀式,即欣賞茶具的程序,亦非舉行包含懷石料理的茶事,沒有上菜步驟,及進餐後享濃茶。
「飲完之後呢……睇吓本書先,係,冇錯,是這樣。」鏡頭後亭主因為講解分了心,偶爾會記不清動作,看書出一下貓,這些生怕做錯的小蝦碌時候,泄露了這個學生的跳脫底子。很難想像港大法律畢業生不做律師展開環球旅遊、與友人創辦「活現香港」帶團行墳場,這樣一位旅遊作家,願意坐下來學習繁複禮節,還一學多年,愈學愈認真。她笑道:「哎呀,讀法律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啦,不要再提啦。」朋友說她有知識就有安全感,她認為茶道是生活的藝術,所以吸引,「因它涉獵很多範疇的藝術,字畫、插花,茶具又涉及陶瓷、漆器、鐵器,每方面我都好想知」。
原廠設定:尋找自己一套
對於「條條框框」的規矩,她坦言「我有時也有些問號」。「就如19世紀末20世紀初帶動文藝運動的柳宗悅,亦即柳宗理的父親,也曾提出挑戰,有段時間茶道很追求名貴,他提倡日本民間很多本土工藝做得好好,那些工匠雖非著名的職人,但為何我們不可肯定他們的價值?」她遵守規條以外也沒拋開原有價值觀,佈置小間茶室既是家中空間所限,亦符合她的個性。「兩疊茶室屬於小間,四疊半以上叫廣間,設置更多,如要放置『風爐先』,即一面屏風;小間的茶亦是樸素些的草庵茶,器具較簡單,較之書院茶,所用漆器、瓷器通常較華麗。」而她自稱「環保L」,購入的都是二手器物,「日本有些祖父母是學茶道的,但後人沒有學,就會把器具放上網賣,我用1000元買了人間國寶(日本工藝認證)的茶釜,正價不菲,不會是千位數,我就唔捨得喇講真」。
在學習中尋找與獨行自己一套,她說這是她的「原廠設定」,沒怎麼變過,但當初渴望周遊世界那心態,則開始有了不同。「以前會好想去某些地方,覺得今世人一定要去呢度,唔去就會遺憾,但現在覺得唔係咁樣,亦可能因為年輕時已去過好多地方,去得多會見到有些重複性,冇乜地方係一定要去,因為我覺得就算香港,也有很多東西是我不知道的。好多地方以前未去過,就算寫過Lonely Planet都不知有這樣的地方,我就覺得不出去旅行,其實都不是好大損失。」
Lonely Planet喎,寫完香港自稱香港通,寫完澳門自稱澳門通,沒有人敢提異議吧?翻開Lonely Planet Hong Kong 2013年版,由Piera Chen與她合著,在計劃行程章節的香港Top 16,選擇算是幾大路,搭個天星小輪、去吓山頂,天壇大佛、電車、廟街都唔少得,附加一頁最新推介,更有富德樓與Hidden Agenda。「虛榮心一定曾經有過嘅,好似真係好勁咁,咁短時間去了咁多地方,但再想深一層,好多東西都是蜻蜓點水,講真它是達到一本旅遊指南需要給讀者知道的資訊,每個景點介紹最多咪200字?當然我要睇2000字才寫到200字,不是說那段經歷不重要,周圍去是平面的旅行,現在在香港是深度旅行。」
清理內在廢物
疫情3年,她開拓了在香港探廢的興趣。「以前也會去廢墟的,寫台灣Lonely Planet時,知道有些荒廢的國民黨眷村,我不是特意去那個廢墟,剛好在景點不遠處,是一兩層的平房區,生晒草,但成個環境係好靚。」有些她會在書中輕輕帶過,如今香港探廢有不成文規定,例如不公布地址、不拿走物品,「日本人會出廢墟筆記,影晒相、開晒地點,講埋佢點解廢咗,但我明香港點解要咁,一開名就會有30萬人踩爛佢」。曾有人邀她帶團遊廢墟,她亦一一拒絕了。她享受尋找這些不為人知的空間,「如我家後方的山,山上已有3條廢村,行上去20分鐘就到,我不時上去行;有些廢墟就跟朋友分頭行事找地點,定了位之後再穿過密林進去。留在香港,都好多樂趣」。
很多人說不到外地旅行,唞唔到氣,她覺悟到想好好唞氣,可以回到自身去求。茶道以外,她也學花道,以及瑜伽、內觀。她的形容聽上去像往內心「探廢」,「其實入面都要搞搞佢,要定期清理入面的廢物,不是生理上那種,例如ego吧,我覺得我都係一個ego大的人。以前覺得好多嘢都睇唔順眼,好聽啲就係有正義感,唔好聽就叫多管閒事,睇唔順眼係因為用緊你自己把尺去judge(評斷)人,我現在開始反省,我把尺唔一定係啱㗎嘛」。
「從內觀得到最大的感悟是,坐10分鐘或半小時叫你唔郁,只觀察身體的感受,好多人做不到,既然你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能控制時,憑乜去judge人呢?」她雖說把茶道作為研習藝術多於修行,但在規條之中也有得着。「你問我是否好鍾意多步驟的事,我唔係特別鍾意,而茶道對我的魅力是,好驚嘆日本人可以把事情想得那般細緻,如我拿走裝污水的器皿,站起來時要背對客人,不讓污水接近客人;但拿走貴重的茶具就要轉向客人,那他們就可欣賞多一眼,這些細節是唔出聲地去為他人着想。」她亦視茶道為訓練,培養自由身工作者須有的紀律。
1985年的一封信
目前鄒頌華也有計劃出行,是11月到京都參加紀念千宗旦(茶道祖師千利休之孫)的活動,屆時將有上大師班的機會,再求精進。旅行的意義,不再是尋刺激,「可以說旅行是一種貪念嗎?有時候是貪求外在對你的一種刺激,我這個貪念仍是有的,只是冇以前咁貪,想想應該說是一種obsession(執迷),想知一個地方係點、完全不同文化的人究竟如何生活」。她在10多年前一個訪問談過在格魯吉亞看到很少笑的人民、在巴基斯坦見過宗教各異的男女在壓力下成婚,然後歷經這幾年,她跟許多活在這裏的人同樣,面對種種動盪與困囿。「那時想令這個世界更美好,細個真係咁諗,到某一個點發現,其實好多問題不是一個人可解決得到,不是要變得消極,而是好多時人是要從內在改變自己。」
從另一視野看世界
把自我收細一點,把世界收細一點,得到的是另一種視野。在廢墟裏,她的發現很多,像一封1985年的信。「有一次去一幢舊唐樓探廢,見到一堆書信,八卦攞來睇,是一個戶主的大陸親戚寫信給他,說『好多謝你啊,你寄來的即影即有相機,我們收到了』,提到第一次接觸即影即有相機,『第一次可以咁快見到張相上面有自己,好開心』。那一下是很感動的,1985年也不是很久以前,外面已變得那麼快,而這個空間仍停留在那一年。」她欣賞茶道在悠長歷史時空裏依然將分明的步驟保存下來,從留得低的規矩與物件之中,她體驗着瞬間連接過去的一種實在。「過去有很多片段是我們不知道的,這不是懷舊,而是可以延續某件事的生命,令它不易死亡或斷裂。在這個時代是重要的,好多人想刪改歷史,如果day 1就有一套像說明書那樣的東西,一路跟落去,一代代傳下去,造假的機會就少好多,可延續得更長久。」
當然未能一切想得通透、做得通透,她明白一己限制,依然在學習的路上。即將冬去又春來,「點前」轉換,尚需訓練記心的她,得再花一番氣力。從前不解到京都研修的日本人同學為何要在家中練摺茶巾上百次,現在總算明白。「老師開始說我不是入門了,於是我有了醒悟,是否應把基本功做好呢?」茶道學習到一定級數能獲頒「茶名」,有人會追求多少年可成功「打大佬」,不過她說:「我目前未有這樣追的打算,有些同學更學了廿年喇,咪慢慢學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