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連日來的紀錄片風波裏,「成長」與「教育」都是關鍵詞,喚起許多人回憶少年時期裏,受過種種規訓與不被理解,能夠熬過內心風大雨大的日子而成為大人,殊不容易。要數學生大事件,如果你曾入合唱團或學樂器,會否都記得參加學校音樂節的時光,為課後排練而疲倦、為走堂比賽而興奮、為勝負而狂喜與失落?由小學唱到中學,再負笈美國柏克萊音樂學院深造的劉灝顯(Kelvin),回港後以指揮小學合唱團為工作,深感比賽「十幾隊人行入去,只有一隊人開心走出來」,決定顛覆玩法自創「香港校際合唱節」,不設名次,非名校玩晒,辦了6屆,今屆比賽及活動吸引160間中小學校參加,他相信從事教育也好,做人也好,可以試試唔使咁mean。
勉強無幸福
曾經有一間小學邀他去指揮合唱團,Kelvin甫步入班房,俗些講句已感「伏味甚濃」,但也是這間學校,為他帶來了改變。「我第一堂入到去已經嚇親,通常學校合唱團大概60人,音樂室卻站了90人,我問老師『佢哋好鍾意唱歌㗎?』老師話『唔係㗎』,我話點解咁多人?『校長話你收得貴,塞多些人來參加抵啲』。」他澄清「自問學費屬中間(價錢),一定不是最便宜,但跟教琴差不多」,「我話這90人幾多人是自願,幾多人是被迫?老師答『全部都係逼嘅』」。
被迫唱歌難投入
一個簡單遊戲,已叫他心知不妙。「我說『好,小朋友,我哋數3聲起身,睇吓邊個最快,1、2、3!』沒人起身,我心想,死喇我係咪黐咗線呢,係咪以為自己講咗其實冇講?」他認為小學生沒反應有點反常,「中學生無反應是經常的,因為沒反應就是一個反應,告訴你,我唔想畀反應你,但小朋友不是這樣運作的」,然後他再來一次,1、2……3!幾個小孩站起身,這時老師大吼:「再唔起身同我罰抄書﹗」全部人「篷」一聲站好,「我就明白他們是見慣老師歇斯底里地恐嚇才覺得一定要做」。
他把一個個「伏」視為挑戰,做足工夫減輕老師的工作量與干預,令學生由被迫唱歌變成完結時會問「咁快?」可是無法解決的問題出在制度,而制度來自校長。計較「抵唔抵」的校長,要求合唱團每年參加3個比賽、2個表演,「我一直在幫他們提升,但每次比賽後反而動力會跌,因為小朋友覺得自己做得不好,永遠攞獎都冇份」;更試過被台下其他小朋友的笑聲打擊,「有個小朋友跟我說覺得好醜,以後都唔想再唱歌」。
參加比賽,當然想贏,Kelvin同時任教地區名校,做法就截然不同。「他們就是抱坐亞望冠的心,我要說:唔緊要㗎,亞軍都好好㗎,音樂比賽好主觀,不是體育比賽爭那0.001秒,音樂是一個感受,再多兩個評判,可能結果又不同了;但在另一邊就說:我哋唔可以放棄自己㗎,要為自己訂立目標,我們都可以做到!」
老師啟發自創比賽
Kelvin與精打細算的校長一直拉鋸,老師卻極想把他留住,並且獻計:「不如你自己搞個比賽,你教緊7間學校,咪7間比賽囉,你平時睇唔順眼那些比賽,又話冇教育性,又話打擊小朋友信心,自己搞囉,畀埋個冠軍我哋仲好。那老師真的這樣說,哈哈哈哈哈!」他回想時那止不住的笑聲,化解着舊日遇到那些難以解釋的荒唐。
他真的去搞,將一切老規矩打破。「香港校際合唱節」在2018年舉辦第一屆,不分冠亞季,所有隊伍只分金銀銅 3 級,而且依出場序宣布,評審會在每隊演出後即時上台提出評語及建議如何改進,有時更鼓勵台上台下齊齊試,叫作「比賽暨大師班」。「我在開場白會說比賽的成績不重要,今年有兩句對白,對中學組就說『過了10年之後,你唔會記得今日攞咩成績,但會記得今日一起唱過的歌、為你指揮的老師、跟你一起唱歌的人,既然我們10年後都會覺得那件事不重要,不如今天就聚焦在重要的事情上吧!』」在傳統音樂節比賽開始前,主持開場時則會說明規則,「每場說的都是一樣:如果上台沒帶譜只獲得評語,沒有分數亦沒有名次;如果嗌名3次都沒有出場,會被視為遲到;如果超時就會咁、過了參加人數就會咁,好多後果。我的觀察是學生未開始就覺得好驚,老師、學生常常掛在嘴邊的說話,都是好驚被DQ(取消資格)」。他說這些規條比外國的國際合唱比賽寫得更長,「我也明白的,因為比賽做得大型,又要選出名次,每年都有大量的人質疑公不公平,為了確保公平,每個細節都寫規則就冇得拗」。
老師帶學生比賽亦很緊張,於是這個新創的合唱節也舉辦工作坊,除了音樂與指揮,還曾設關於情緒的講座。「意念來自我有一個做名校音樂老師的好朋友,在音樂節贏了初賽會進入決賽,通常初賽在3月頭,決賽在月底」,這位老師2月就開始失眠,「一路捱到3月初,贏了之後她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好開心,另一方面知道仍有1個月,過了2月就食慾不振、甩頭髮、停經……我的感受是,如果大人自己都搞唔掂自己,如何帶細路仔經歷咁heavy的比賽?揀冠亞季的問題在於,十幾隊行入去,得一隊出來是開心的,香港現在就是這樣,冠軍先叫贏,亞軍都係輸,另外十幾隊都是失敗者」。
音樂堂重新定義
Kelvin也有將賽事勝負看得比天還高的少年時。「細個實有,學生要在音樂比賽勝出,唔係因為你真係想自己音樂叻啲,而是想證明你學校叻啲,就似運動員背負住國家的期望那樣,學生也背負着學校期望。」在名校勁旅競技場上,學生與職員爭論時有發生。「明明參賽規則寫超時10秒扣1分,我想清楚知道𠵱家係咪扣咗囉,佢哋贏我哋1分,如果未扣應該扣番。」他生動地模仿着當時見到的場面:「又或者在別人唱歌時指吓指吓,看有沒有超出人數;以前還會有傳言,有些學校會找舊生回來扮學生唱,便又質疑主辦機構有沒有查手冊、質疑手冊係咪真,哈哈哈哈哈,諗番都覺得好好笑。」
「想起來好傻又好得意,抽離一點看,如果那時有個音樂老師疏導我們的情緒,音樂或許可以做得更好。」辦合唱節,他不僅想改變比賽文化,還希望推動香港的音樂教育。這屆邀請的評審既有本地,亦有來自匈牙利、美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的音樂家,他舉例有位評審在台上教學生念節奏時可以拍拍心口再拍拍手,「上一代練音樂的方式是再練、再練、再練,練習當然有必要,但要用對方法」。
你還記得讀書時的音樂堂學到什麼嗎?他說每當這樣問身邊的人,10個有10個都答不記得了。「外國會一齊跳舞,每個小朋友有個鋼片琴玩音樂,一路做動作一路唱歌訓練音樂感,但香港仍是聽一次CD,聽第二次,聽第三次跟住唱,第四次沒了人聲就自己唱,然後說『好啦現在吹牧童笛』。」他提倡音樂要專科專教,由讀過音樂,甚至對音樂教育有認識的老師來教。他是拔萃女小學音樂總監,為學校統籌音樂課程、樂器班、合唱團等,這種理想似乎只是資源豐富的名校專利?他說做好音樂教育,是針對非名校的學校,「我曾問一間學校的學生,90人只有3、4個在學校以外有學樂器,所以音樂堂就是他們接觸音樂的橋樑,他們會接觸流行音樂,但除了說鍾意那個人把聲,還能不能講到更多?」他計1個星期上1小時課,每個人小學生涯就上了240小時音樂堂,「連中學再加120小時,用360小時去學習些什麼,恐怕都變半專家吧?若一點都不記得,我覺得是出了事,不如那360小時全民去學結他?起碼拿起手可以彈」。
外國多合唱團連結社區
在音樂裏,還可以學懂很多。問他,合唱團是教學生服從嗎?他說國際合唱界有一個新的討論,「是繼續『指揮永遠是對的』這個模式,還是開放些,讓團員都有話事權?」而他對着孩子,則是一半一半。當練習唱一首快樂的歌,他會讓小朋友互訴開心事,再請令同伴聽了好開心的一位分享,「他說『好開心,因為媽咪話今年我可以自己決定點用利市錢!』我問咁你點樣用呀?『我決定收埋晒佢囉!』小朋友就係咁,哈哈哈,我會說我們就保持可以自己做決定這份開心,想着就會笑,這樣organic好多,比起只要求他們笑住唱是差好遠」。同為合唱團指揮的新加坡評審也跟他分享,曾有團員肢體會不協調地擺動,被其他人視為奇怪,當指揮也學着雙手亂擺走進課室,小孩們也自然學懂了接納。
在合唱節誕生以後,參加比賽的合唱團逐屆上升,20隊、34隊、63隊……走過疫情高峰,從網上舉行到恢復親身交流後,這一屆更達96隊參賽。Kelvin說數字不是最重要,更不是要合唱節能夠千秋萬代辦下去,有人問他「現時傳統的音樂節也辦工作坊了,你介不介意?」「我一點也不介意,都唔知幾開心,如果我做的事令它覺得要參考,呢個咪改變囉,合唱節若完成它的歷史任務,就let it be,但帶給下一代的改變,是會陪着他們的。香港會否因為這樣,不止中小學生才唱choir?美國、加拿大、英國、澳洲,有很多社區合唱團去維繫人與人的關係,互相關心,我覺得這在香港,也會有很大價值。」 他感覺「香港好似少了點kindness,mean就像一種character(特色)」,不如你想開口,我又想開口時,mean少一點,做多一點?
合唱節現場:有時要像貓叫 有時似大力水手
2023年2月2號,第六屆香港校際合唱節最後一場中學初級F組,「I wish I was in Carrickfergus……」一群大男孩合唱完愛爾蘭民謠Carrickfergus後就悠然落幕。評判指導起來,好像比起同學更不想完結,台下工作人員響起鈴鐘提醒時間。畢竟喜歡的事,總是滔滔不絕。
兩位分別來自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評審Darius和Susanna,中英夾雜,Susanna有時還用上「唔鹹唔淡」的廣東話,生動教學也給前來的老師上一課——有時要像貓叫般放開喉嚨唱歌,有時又要像大力水手般跺地、捶胸,灌注能量於歌唱中。難得一見,評判講評語時大家會在笑。
合唱歌曲很多時是外語,唱起上來或許會忽略完整發音,即使唱得準確也未必完全理解歌詞。歌詞唱到「Who am I」,聲線應該是平靜而拖慢,就像在扣問自己的靈魂;「I wish I was in Carrickfergus」應該像靜悄悄跟自己說話,略帶憂怨,絕非一群大男孩豪邁地喊着。唯獨一隊唱起MIRROR的《12》,也許是母語關係,總覺得他們唱得份外投入,不過真的向了難度挑戰。
音樂使人自由,應該也使人快樂。雖然合唱節刻意不頒發獎項,但當得知自己屬於不同級別時,難免高興或失落,畢竟爭勝心老是作祟。至少,今天得到了自由、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