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風再起時》:返大陸,跳老舞? 還是跳老香港的舞?

文章日期:2023年02月19日

【明報專訊】久聞樓梯響,繼《踏血尋梅》後等了三年又三年,這才等到翁子光執導的新作《風再起時》。郭富城梁朝偉兩大影帝聯袂共演,回溯60年代呂樂藍剛隻手遮天的警黑年代。坦白說,同一題材的作品已拍過不少,但既然翁子光執着要拍,而且郭富城梁朝偉又肯接戲(郭富城廿幾年前就已經演過《五億探長雷洛傳》續集),不怕(跟王晶)撞橋,必有他的把握。果然,開場不久便覺得勢色不對,以為他拍四大探長,其實是《花樣年華》。是驚喜的,但驚多於喜,一邊看一邊為翁子光捏了把汗。

對王家衛電影風格的臨摹

不過,王家衛只是《風再起時》的眾多致敬之一,翁子光是資深影迷,也有點貪心,從經典歌舞片《雨中樂飛揚》(Singin' in the Rain)到近年的荷李活大作《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他似乎有意將自己最喜歡的電影都微縮到這部作品裏。整體看來,《風再起時》完全不像幾年前拍出《踏血尋梅》的翁子光作品,亦完全不是《五億探長雷洛傳》那種黑幫犯罪片,居然將四大探長拍成殖民時代華人上流階級的恩怨情仇,談談情、跳跳舞,有如花天酒地聲色犬馬的港版《大亨小傳》。能推翻《踏血尋梅》的血腥暴力既定印象,無疑為作品帶來不少驚喜,但太似王家衛是真的,也恕我寫不出「比王家衛更王家衛」這種觀後感,只能說電影倒非一味照抄,而是充滿了翁子光對香港已逝年代的種種綣戀,甚至覺得對王家衛電影風格的臨摹,也可能是他心目中的老香港味道之一。不過,如此接近另一個導演的風格,無論不自覺還是太有自覺都很危險。

政治主旋律下舞照跳

而又其實,是否有意模仿王家衛,似噱頭居多,也不是《風再起時》真正值得討論之處。翁子光版本的磊樂南江,固然像是平行世界的旭仔和周慕雲,他們一個憂鬱成癮的時間多過數銀紙,另一個更是亂世情種,只念記千金散盡難買意中人。把臭名昭著的貪污探長拍得這般唯美浪漫,於創作而言也無不可,但帶着王家衛的色調,抹走黑警橫行、腐敗髒亂的時代背景,借鏡香港黑歷史而不理世事,只談風月,或許曲直難分,會為電影惹來許多道德爭議。

謝票場之前,跟翁子光匆匆見過一面。他提到,幾年前隨着《踏血尋梅》的成功,有不少電影公司都視他為點石成金的年輕導演,以為將會有更好的機會、更優厚的投資,但其後「返大陸」發展不順利,籌備過十幾個電影計劃,絕大部分都無疾而終,《風再起時》是唯一過關。

四大探長的黑警故事,已經一拍再拍,再拍一遍,說得好聽是挑戰前人經典,交出自己獨有的版本,但較有政治觸覺的香港觀眾都應該心裏有數,《風再起時》是翁子光打的一張穩陣牌,黑社會、黑警、黑吃黑這些題材,於今日香港和內地市場都不能直說,但殖民時期警察貪腐這個背景,是暗渡陳倉的最好屏障,一方面可以赤裸裸描寫警察有幾衰格,另一方面又能歸咎是殖民政府的罪,再以廉政公署肅貪打黑收筆,又更符合內地的政治主旋律。

說白一點,彈彈琴、跳跳舞,以文藝腔改頭換面,看似不一樣的四大探長傳記,正正就是隱惡揚善,配合了有些話可以說,有些不能說的內地審查制度。電影裏那份豪情浪漫,不是真正的浪漫,而是妥協逢迎的表象。

《風再起時》能夠在主旋律下舞照跳,因為它是跳一場懷舊的老舞,老香港的紙醉金迷,糜爛與墜落。可以是今日香港的隱喻,但只可以是隱喻。

還需要中港合拍大片嗎?

偶然跟一些影評人開玩笑,說翁子光有一套翁子兵法,諱莫如深。過去幾年人人焦頭爛額,情願回流香港拍小資本地作品,他卻有信心逆流北上,於合拍片市場繼續找資金,與內地審查制度角力。片長超過兩小時的《風再起時》,確是近年難得一見,具拍攝規模而且在合拍片前提下能夠保持完整香港特色、貫徹作品主題的電影。翁子光是個很聰明、很會計算的導演,也只有計算精準,才能帶着濃厚的個人情意結與政治主旋律來回彈跳,既有讓步,也同時顧全大局,在打入內地市場的同時找到有限度的創作自由,保持一些弦外之音,留一顆擦過主旋律繼續飛的子彈(但今日有什麼香港電影沒有政治隱喻呢)。

但今日香港是否還需要識時務、知所進退的合拍片呢?是否需要依賴內地資金「打造」這股氣派呢?《風再起時》可能是一次吃力而兩不討好的嘗試,電影先在內地公映,反應未如理想。第一,內地觀眾對純香港題材無興趣,喜歡看舊香港電影,不代表喜歡看致敬舊香港的新香港電影。第二,《風再起時》確是商業大片規模,但內地市場有更多更大規模的製作,百般妥協遷就,想着做大個「餅」,結果反而敬陪末座,慘被冷落。再者,今日香港觀眾對合拍片也不受落,北上掘金拍本地題材的理想,到頭來沒有為翁子光贏來太多掌聲,反而用了幾年時間跟朝令夕改、隨時推倒的審查制度作戰、妥協,嘗試安全踩界,又是否值得?

從翁子光去年監製、何爵天執導的另一作品《正義迴廊》就知道,於本地電影市道呈一片「小陽春」的新時代裏,主流觀眾不再看重大片規模,轉而鼓勵富有本土情懷、社會覺悟的作品。像《風再起時》這樣避重就輕,用60年代舊故事舞台附和今日的內地主旋律,跳得再芳華絕代,都是一種跳老舞的姿態,有如過時的風潮,難以再起。

翁子光與張藝謀

與《風再起時》同期於內地上映,是張藝謀新作《滿江紅》。後者票房稱冠,進帳超過40億元人民幣,而《風再起時》於內地僅收四千多萬票房,另加劣評與「低配王家衛」的揶揄。個人認為,《風再起時》已拍得夠聰明謹慎,但《滿江紅》是一部拍得更聰明,而且更放肆踩界的作品。電影以岳飛的英烈事蹟借題發揮,一方面遵循了顯而易見的團結愛國主旋律,另一方面則局中有局,藏巧於拙,初看胡鬧作狀,其實是兜了很大的圈,以宋金大歷史作為屏障,讓一眾裝傻賣蠢的小人物鑽縫插針。這場歷史翻案不但佈局精緻,而且一邊指桑罵槐,一邊打着「精忠報國」的旗號賣乖。同樣都有借古論今的盤算,但《風再起時》的規行矩步、捉襟見肘,就與《滿江紅》的長袖善舞高明手藝相映成趣——說是相形見絀就太殘酷。

兩片的落差如此殘酷,不只因為張藝謀比年輕的翁子光更有經驗、有資源,而是張藝謀已拍過很多內地主旋律電影,有着「國師」身段,翁子光則是「異軍」突起,自信能成功闖關,搶資源做自己的作品。他們是兩個極端,也許是作為電影導演的兩個階段,一個是年少氣盛,懷着莫大抱負,努力進入制度分一杯羹,另一個是早已成為制度的一分子——反而就能不理會制度,偷身跳出制度。《風再起時》的圓滑節制,就像磊樂在麻雀枱前當眾搧了南江一個巴掌,南江只能面不改容,忍氣吞聲,心裏明白要分莊閒,以大局為重。電影本身亦同樣太知道要守什麼規矩,要怎樣守規矩,於內地市場才能過關。《滿江紅》則完全無視這些限制,明明當眾搧你一巴,名義上卻又是轟轟烈烈的跪着,甚至讓人覺得它跪着就是為了可以不留情面的搧你。冒犯威權的尺度並不相同,能夠在政治商業與藝術各方面都大獲全勝,最主要因為那是一部張藝謀電影,最不需要守規矩的人,就是得益於規矩的人。

相比之下,《風再起時》是一部苦心孤詣,窮臻完善而最終得不償失的用心之作。所謂用心,語帶雙關,或許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而被裹纏於制度遊戲裏。

合拍片,香港電影人的泥沼

翁子光大抵不會成為下一個王家衛,但他往後是否要成為張藝謀呢?若然走這條遠路,就要背負很多罵名,就像這個會被精神潔癖觀眾所厭棄的作品裏,磊樂南江本身都心性善良,只是一個於日軍侵華期間沾染戾氣,一個於英殖貪腐年代為勢所誘,隨波逐流。倒不是要討論劇本如此處理有否洗白香港歷史赫赫有名的兩大黑警(觀眾心裡顯然各有答案),而是這個故事裏,他們的身世恰似照見翁子光的一些倒影。

當然,《風再起時》剛剛在香港上映,翁子光當下明顯需要支持和信賴的聲音多於批評,尤其《風再起時》裏的排場陣容,燈紅酒綠的大時代格局,已可一難可再,於翁子光或香港電影亦是。

而在上映前一晚,翁子光撰下長文感慨,對《風再起時》票房和網上評分,遠低於內地一些低俗濫拍的作品而深深不忿。誠然,電影確實比許多淨是拿着香港電影人招牌於內地招搖撞騙的廉價作品認真得多,但電影風格的戀舊唯美,以及創作題材上的尖銳性,都令它顯得過度豐滿但很空虛,反而不及今日香港一些新導演的低成本作品。

許多先天限制導致合拍片難以交出理想作品,歷來亦是許多香港電影人的泥沼,多數賺了名利,賠了青春和熱情。翁子光並不孤單,像杜琪峰交出了合拍片年代的巔峰作品《毒戰》,也不再留戀,無意再續。「我覺得電影不是用錢來衡量。」日前,杜琪峰就在柏林電影節留下幾段說話,簡潔鏗鏘,「電影最重要是Passion和Vision。如果沒有,所有藝術家都做不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就算給你一百億,你無就是無,有就是有。」是他走過這段泥沼的心聲,也正好是給《風再起時》的溫馨提醒。

翁子光形容,《風再起時》是一部要看兩遍的電影,除了是票房上的幫補,也大抵明白話裏意思,第一次看會有成見,無論是出於對合拍片的抗拒,王家衛電影的風格模仿,為黑警橫行的年代粉飾太平等等,再看一遍,嘗試放下成見,電影的誠摯用心才會水落石出,用最老套的說法,觀眾會讀得出是這一封寫給香港電影的「情書」。

不過,最終讓我再看一遍的電影,是2009年的《明媚時光》,翁子光憑此作入圍翌年的金像獎最佳新導演,但沒得獎,最終輸給張經緯的《音樂人生》。同屆,由陳德森執導、陳可辛監製的合拍片《十月圍城》橫掃各大獎項,成為大贏家。如今想來真像一把回力鏢。

在《明媚時光》裏面,就有我懷念的舊香港,也深信是翁子光電影路上其中一段最美好、最自由的時光。

文˙紅眼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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