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73歲的何靜霞從斜孭袋掏出過期的駕駛執照,數着她考過的執照代號:1、2、4、5、6、9、10、17,逐一解說是私家車、輕型貨車、私家小巴……「因為讀書不多,考筆試要考兩次,其他車牌都是考一次」。她20多歲與丈夫離婚後,做過電子廠和胸罩廠,用儲下的薪水學車,入行成為公共交通業界少見的女司機,走過許多路窄彎多的路線。有一群上班上學的乘客,每早都非要坐靜霞的小巴不可,知道她定會準時到達目的地。
簡介:香港開了個故宮館,不過想尋寶,不一定帝皇物件才是寶,尋常百姓家牀下底的餅乾罐、糖果罐、月餅罐,也有珍而重之的寶貝,承載着我城回憶。我們先由閱歷最多的長者開始,請他們各自分享一件收藏經年的物件,用這些「展品」串聯出「展覽」;同時每期邀請代表「觀展」,說說觀後感。
/小/巴/制/服/
行家口中的「馬騮衣」
靜霞60歲從西貢區的專線小巴公司退休,當時並沒有拍照留念,只留下公司的制服。這件橙黃色的風褸左襟繡上公司名字,右肩有縫補的白線,摸上去質地薄身,但她說夠保暖擋風、夏天則擋冷氣。公司只派給長期上班的同事,她一穿十多年,每日上班只隨身帶着風褸和樽裝水。「入將軍澳好凍,尤其布袋澳係港口,幾大風,全靠呢件。」她負責的晨早循環線,途經將軍澳的康盛花園、翠林、寶林、坑口,再由清水灣道到布袋澳,上午6時半做到9時,「男司機都不肯做的,因為乘客趕上班、上學,遲到的話會罵你、講髒話」。她尤其記得布袋澳漁民,身穿唐裝,皮膚較為黝黑,說蜑家話。有時前面停了巴士,她唯有在遠一點落客,「牙尖嘴利的小朋友會對我說:『阿姐,你要我短跑咩?𠵱家唔係賽跑啊。』都是見慣見熟的」。她不示弱,會比乘客更兇:「大佬啊,兩架巴士係前面,你落唔落?唔落車我就車你出去啦。」
套上制服 「夠暖就好」
她年輕時長髮披肩,因開車曬得一身小麥膚色,被同事喚作「黑妹」,不覺有追求者,「以前我說話好倔,好像男人,他們說好惡」。單身的她只管自己的生活,不特別省錢,「一星期開工七天,買足四五套衣服」。她展示廳中的掛衣架,上面是從前開小巴時穿的粉紅色和紅色大衣,用透明防塵袋套着,簇新如昔。但無論當年作何打扮,她還是要按規矩穿上公司制服,「當時沒有想過會遮蓋那些衣服,覺得夠暖就好。師兄和行家稱這制服做『馬騮衣』,我不見外面的小巴有,只有這間有,不知原因,但反而可以留念」。 後來有朋友見她天天穿這件制服,送她一件同色同款但沒公司標誌的風褸替換。
穿著制服有分加?
政府網站顯示,小巴司機制服於2001年引入,屬優質公共小巴服務計劃一環,旨在令小巴車隊「有煥然一新及整齊清潔的感覺,並提升公共小巴行業的形象」。承辦小巴專線、開設專頁「Minibus Collections」的業界人士Max補充,政府在2000年代初有意打擊非法村巴,部分屋苑亦要求專線小巴營辦商統一形象、穿上制服,但至今仍非強制執行。運輸署將制服列入可加分的改善措施之一,除制服外,也包括安全帶、防滑膠墊和車身熱線等,「簡單來說,100分中,有制服的話佔0.6分,寫一句已經有分」。制服通常只會在運輸署巡察前派發和安排司機穿上。
Max說由於只屬形象工程,又需額外洗費,營辦商多從內地訂購最簡單的淨色Polo恤,印上公司標誌。現在小巴業難請人,Max公司過半司機都介乎40至60歲,「如果硬性要司機穿制服,只會更多人離職」。有少數制服加上反光帶等安全設計,或用排汗物料製造,會較受司機歡迎。「以我們自己的經驗,就算派制服給司機,如果不願意洗的,那就不是建立形象,是在倒米了。」由此標準看來,靜霞公司的制服難得地實用耐穿,鮮色設計也較醒目和安全。
/入/行/往/事/
投考首批九巴女司機 剪去長長秀髮
1970年代末製造業興盛,靜霞雖掙到錢但經常捱更抵夜,見交通基建開始發展,車流暢旺,便先跟着開私家車的哥哥學車,然後再跟以前的工廠姐妹去考巴士牌,「諗住返工廠都唔係路。反正一個人,膽粗粗去學,無家庭顧慮」。她加入九巴的第一期女司機培訓班,畢業編號是80061,即是第61個女司機。畢業照中的她留有短髮,這是九巴規定,怕長髮阻擋行車視線。當時九巴沒有通宵車,但路線有難易之分。她開的是經安達臣道到調景嶺的90號,此路線路窄彎多,她駕着短車身的單層巴士,途經安達臣道石礦場,一路要留神迎面的泥頭車。終站位於調景嶺徙置區,居民多為有國民黨背景的政軍人員或家眷,她尚記得那時聽到的是普通話,買到的是蒸饅頭、鹹燒餅、上海麵。而一眾女司機最怕做「啦史(last)王」,因路燈不多,安達臣道常有麻鷹和老鼠等,也怕遇到「三山五嶽人士」,「全靠石礦場那些看更,一過他們的管轄範圍,我們就開車不停衝」。有次她開晚上11時半的尾班車,下雨天路面濕滑,車在安達臣道山邊傾側,「幸好沒有乘客,只有我一個。跌的時候害怕,跌完起來就不怕了。」事後公司扣她安全獎金。
做「更半車」 不因為勤力
她有個本身做小巴司機的妹妹,經她介紹後也加入九巴,「九巴有勤工獎和福利,有頭家的話生活穩定一些。做小巴一個月做足31日,我們單身的可以每天上班」。她之後加入妹妹的小巴公司,最不習慣的是塞車要追時間,巴士尚可脫班,但小巴一定要開足班次。她完成早晨的布袋澳循環線後,通常跟大伙去飲茶,到10點半再做康盛至翠林的點對點班次,別人做一更,即1點半放工,她做「更半車」,做到4、5點。她說不是因為勤力,「回家有什麼做呢?一個人在家,又不會煮飯」。她笑說自己慣吃燒味飯,現在得了「三高」。
那年代開車,她說總有「大車蝦細車」,其他司機常欺負小巴,尤其見她是女司機。有次她被一部名車切線,她撞花了名車,鬧上法庭並害公司賠錢,2000多元的月薪扣掉一半,還要讓老闆諸多挑剔、安排她洗車,日子久了才消氣,是她最難忘的一次經歷。
/心/中/寶/物/
退休後做義工 風褸不離身
寶林的站長見她願意負責布袋澳的循環線,每早都送她一杯奶茶作獎勵。「一夠鐘就說『阿霞,識做啦。』站長為何那麼放心,因為知道我準時,那些客人沒有投訴。」一程車45分鐘,漸漸有班只坐她小巴的熟客,「上班不可以遲到,會扣勤工獎,他們坐習慣了,知道我很少遲到」。雖說這時段必定塞車,但她開慣後,一見到前面塞車,就會問乘客:「走第二條線可以嗎?」或說:「喂,開始塞車,你們想怎樣?趕不趕時間?」由乘客自己決定要不要走捷徑。有公司要求司機行原來路線,她的站長則讓司機「自由發揮」。有些熟客會買早餐和奶茶給她,「說:『阿姐,我知道你每日飲奶茶,我多給你一杯。』搞到我那時一日三杯」。
以前的司機不論男女,都流行一同回內地消遣,按摩泡澡食飯,她卻「衰在唔埋堆」。恰好這間公司不勉強她聯誼,「站長知道你為人,不會給壓力」,所以在同一公司斷續做了14年後退休。孑然一身的她,70歲時曾到樓下新開的街市,應徵做掃街清潔工,但對方怕她年紀大易跌倒而不聘用。她就去做送飯義工,連農曆新年和周末都送,依然穿着那件小巴風褸,走路時一身颯爽。她小學曾考全班第四名,惟重男輕女的家人只讓她讀到小三,「我們那年代,ABCD都未必全部學會,唯有現在,我便再學」。她學書法和倉頡來認字,也學手語,他日哪怕完全失去聽力,都有方法與人溝通。
/觀/眾/問/答/
駕駛要心靜耳聰
靜霞提到開車時要一眼關七,特別早晨時她不敢聽收音機,要專心聽乘客叫下車。到9時後的點對點班次才開始聽,「一上一落,個人鬆一點」。現在小巴多有乘客落車鐘,她說司機起碼顧少一樣,可以專心眼看前方和耳聽左右。推動跨代共融的社企「臨敢珍」這次邀青少年義工劉世玉(Katniss)一同訪問靜霞。
Katniss:我小時候不敢在小巴上叫「有落」,那個年代會不會?
靜 霞:會啊,因小學生很多,但做過幾次後,就知道他在哪裏上車、哪裏下車。
Katniss:很厲害,你的眼睛要很精靈專注,要記住每個人的臉孔。我覺得自己好騰雞,定不敢學車。
靜 霞:最初學巴士我也是很害怕,軚又震、腳又震。硬着頭皮,駕駛的時候心靜一點,耳朵靈敏一點,眼睛要聰明一點,不要想其他事,家裏什麼事都不要想。
Katniss:開車會不會訓練到你很平靜,容易拋開一些生活的煩惱?
靜 霞:會。有時遇到差脾氣的乘客,就叫他「要顧其他乘客,不要騷擾,我在開車」,他就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