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土耳其與敘利亞本月初發生大地震,香港有不少熱心市民希望為遠處的災民出一分力,支持賑災工作。說起賑災,第一時間浮現的畫面可能是眾多災民排成一列,領取由賑災人員派發的日常用品。不過這只是災區現場的冰山一角,當中牽涉的資源規劃其實有許多學問。
先做好災區評估
霍文蕙(Sonya)曾經於國際人道機構從事災害管理工作,亦去過內地、印度和南蘇丹的災難前線賑災。她以自身經驗分享,認為災害管理絕非簡單派派物資,而是從災區評估、物資採購,再到分配予合適的災民,每一環都是專業。「其實做評估亦都唔係容易。如果我哋係受災災民,見到有人嚟都會好想攞好多嘢,但係點樣去評估邊啲係最有需要?」當Sonya及其他賑災人員扺達災區現場,他們會評估災情的嚴重程度以及受影響人數,包括透過接觸當地村長、家訪等,再把資訊傳遞予不在場的同事,以採購所需物資。
一些非政府組織(NGO)會派出醫護人員前往災區,初步的災區評估對於救援工作亦很重要。無國界醫生前線救援人員李威儀本身是骨科專科醫生,曾經在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後協助評估醫療需要,及後於2010年海地地震亦參與評估及災後重建。他提到前線人員不單要評估傷者的受傷種類及程度,亦要從宏觀了解當地醫療系統的承受能力。譬如受今次地震影響的敘利亞,李醫生形容與當年的海地相似,在天災發生前醫療系統已經相當脆弱,而政局不穩會影響救援及重建。救援組織完成對災區及災民的初步評估之後,便會規劃在災難發生後的不同階段,需要哪些背景的醫生,再作配對。李威儀提到一般應對地震災情時,骨科、腎科及矯形科專科醫生都會列入初期派出的醫療團隊之內。
亂捐物資幫倒忙
人道救援組織除了按初步評估派出醫護人才,物資亦可在採購後陸續送往災區。以往亦有個別人士及企業透過民間渠道捐贈物品,是否真正幫到災民?Sonya憶述於地震災區見過的景象:「 我哋見到一堆充電器,地震、停電你送尿袋(充電器)係好合理,但係佢係送一堆無電嘅尿袋。」大量尿袋的下場如何?Sonya說最終災區的小朋友拿到尿袋後,反過來向賑災人員兜售。「睇得唔用得」的民間捐贈物資還有很多,Sonya列舉時都不禁失笑,例如馬力不足以上山的電單車、性感衣物、一人帳篷等等。她說零散、無了解當地需要下捐贈物資會造成浪費,亦曾目睹民間物資車輛阻塞前往災區的狹窄道路,令更有迫切需要的物資無法通過。
看國情給醫療援助
無國界醫生(MSF)在海地地震中亦經歷救援受阻的情况,當時大量組織及個人蜂擁而至,加上國際媒體的關注,令這個島國的首都太子港機場容量崩潰。李威儀提到MSF當時有5班機被迫轉飛鄰國多米尼加,再循陸路前往海地,減慢救援速度。後來組織與當地政府周旋,提出讓醫療團隊優先使用機場,尤其是富經驗的專業救援團隊。無國界醫生多年來參與大量天災的救援工作,在賑災物資及物流上亦有完整的流程及指引。譬如海地地震後醫院倒塌,他們便應用充氣帳篷,可在半天之內設置成手術室和醫院。而這些帳篷一直存放在法國行動總部及布魯塞爾行動中心的倉庫,隨時候命,「好似藥櫃咁,地震就執呢嚿,風災就執呢嚿,係專業人道救援團體經常會有嘅嘢」。
大家都不希望人道救援會好心做壞事,所以過程中亦要注意一些準則。李威儀介紹了一篇2010年刊登於醫學期刊的文章,標題是〈人道醫療救援的七宗罪〉,當中第二宗罪是「使用不符合當地需要及能力的技術」。他說當年海地地震的救災工作亦出現此情况:「好多善心人無好多準備就去咗,帶一啲好先進(的器材),當地都無人識用,帶咗去係造成問題。」他舉例先進國家的醫院可以為骨折病人更換人工關節,但同樣做法若應用在醫療水平較落後的地方,一旦人工關節發炎其實更難處理。「我哋要有適當嘅adaptation(應變),當地究竟有咩係已經做緊?用番當地土炮啲嘅做法,可能未必係最完善,但係適合國情。」他強調災區的初期評估很重要,要了解醫療系統的現况和需要,與當地醫護有充分溝通。此外,由無國界醫生派出的醫護人員都要在事前接受專業培訓,「我哋都要訓練番佢做……唔可以話簡單,其實係複雜啲(的診斷)。資源缺乏下例如無MRI(磁力共振掃描造影),就要靠手摸做診斷」。
人道醫療救援的七宗罪
第一宗罪:留下爛攤子
第二宗罪:使用不符合當地需要及能力的技術
第三宗罪:缺乏與其他NGO及當地政府系統的協調
第四宗罪:缺乏跟進計劃
第五宗罪:高舉「服務」旗幟,但讓政治、訓練或其他不相關因素插手
第六宗罪:前往不被邀請或需要的災區,以及態度惡劣
第七宗罪:以錯誤的動機出發去做正確的事
資料來源:翻譯自2010年刊登於醫學期刊《世界外科雜誌》文章
災後重建 社區為本
李威儀指在海地地震發生後,來自世界各地的民間醫療團隊都派人參與,但部分缺乏救援經驗反而令情况更混亂。世界衛生組織事後作檢討,並制定「全球應急醫療隊」( Emergency Medical Teams)登記名冊,當中的隊伍須達到認證標準,確保服務質素。在天災不幸發生之後,當地政府可透過世衛招募名單上的專業團隊救災,同時亦可向跨國人道救援組織如無國界醫生請求援助。
第四宗罪:缺乏跟進計劃。「每次開展emergency response(緊急支援)都要諗埋點交接,凡帶入去嘅嘢都要諗,當地嘅資源不論係人才、配套和設施都可以應用。」海地2010年地震發生後4年,李威儀再前往當地由無國界醫生設立的泰巴爾創傷醫院,負責評估項目的運作情况,同時親自培訓當地醫護。他說,人道組織一直強調「建立地區能力」(local capacity building),救援過程中盡量使用當地醫護,提升他們的技術,「盡量都係help them to help themselves,助人自助」。
曾參與人道工作的Sonya同樣提到災民自助的例子,外國一些災區重建項目以社區為本,會鼓勵災民親自參與重建過程。「從上以下嘅『援助』已經過時 」,Sonya認為不論是捐贈物資,或是災後重建,都應該從災民真正的需要出發,否則唯一滿足的只有捐贈者一方。
從災區救援到重建處處是專業,熱心的香港市民若未能像Sonya及李威儀般親赴現場,可如何幫得上忙?Sonya認為可以向信任的NGO捐款,讓專業的人道組織有更多彈性分配資源。「今次震央係Gaziantep(土耳其東南部城市加濟安泰普), 但係再遠啲嘅地方未必係完全震爛晒,當地仲有自己嘅生意。與其喺其他地方運啲生活用品過嚟,點解我哋唔畀錢佢哋,可以幫襯番自己社區嘅小店呢?」
捐錢前做功課
Sonya建議市民花時間了解不同NGO的災後重建項目,再作捐款。「有心嘅唔急於𠵱家,睇吓唔同嘅報道,當地嘅NGO呢半個月做咗啲乜嘢。你覺得係可信,同時又想支持佢哋嘅項目,先至再捐款過去。」李威儀提醒捐款時亦應考慮NGO是否具備前線賑災經驗,「譬如知道邊種帳幕抵受到落雪環境,呢啲都係要有專門知識或經驗嘅團隊先可以做到 」。
天災發生之後,樓房倒塌、死傷者被抬出等震撼畫面總會吸引全球媒體的目光。但當新聞不再報道的一刻,是否代表災難已經結束?Sonya及李威儀的經驗反映災區重建是以年計的漫長過程,即使在永久性建築落成後,災民有屋住、有學返,但Sonya認為對他們來說災難並未完結:「災民點樣真係成個人返去原本嘅生活呢?包括係身心靈嘅嘢,係咪佢嘅創傷已經overcome(克服)咗?」
李威儀則指出,國家的重建能力會影響天災的後遺症持續多久,預期資源較充足的土耳其可能快一點從地震禍害中恢復 ,「但以南亞海嘯為例,超過10年之後都唔係重建到好多」。當年去過的海地又是否已走出2010年地震陰霾?他引述無國界醫生2020年發表的10年報告,「結論都係令人沮喪」,當地政局持續不穩,影響慈善捐款的去向之外,亦令避災教育難以推展。海地於2021年再發生地震,房屋倒塌、多人死傷的情景重臨,「本身好多嘢都要靠自己國家,或者當地人面對」。
他呼籲大眾持續關注,「唔可以頭幾個月好多人關注、幫手,但all of sudden無晒, 結果就會更差,留下一堆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