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麽人:坦然直面批評與臆測 訪《風再起時》導演翁子光

文章日期:2023年02月26日

【明報專訊】「你真的要說這些?真的嗎?」這一句話,在這場訪問之中我問了不下十次,那些坦白但並不討好解釋,讓我不禁為他捏一把冷汗。翁子光毫不遲疑地說「講吧。冇問題吖。」他不怕haters再增加,甚至讓討厭他的人更討厭他,只怕原本相信他的人因為那些假設與臆測而對他產生誤解。

《風再起時》上映後,巨資製作、巨星連場的電影當然備受注目,然而電影並非主流觀眾所期待的故事,在國內票房失利已成定局,電影來到香港,作品有人驚讚,亦見罵聲不斷。作為導演站在當風處,不少人勸他少說些話,但他仍然是想完完整整的、好好的把整件事解釋一次。

■問:朱鳳翎 (斜棟媒體人,為香港電台等香港及台灣多家媒體工作,《1人婚禮》助理編劇)

■答:翁子光 (資深影評人;《風再起時》導演、編劇,《正義迴廊》監製。憑《踏血尋梅》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

朱:那麼就直接來了。《風再起時》很多影評都很「大鑊」,還有很多不同的猜想,估你是否因為合拍片中間有很多妥協和計算,你看了之後怎麼想呢?

翁:最主要是我曾經都是一個影評人。我明白有些人會覺得自己某程度上是insider,可能從某些途徑,知道一些感覺是內情的東西,但最恐怖的是知一半猜一半。影評20年來最大的改變是,現在的人會傾向是「評」多於「論」,我們以前寫影評,都是要「論」的,現在是「評分式」的影評較多。我們以前寫一篇影評,不是一定要打分,我們一定會深入地看一部戲。例如紅眼那篇影評(編按:刊上周19日本欄「周日話題」,題為「《風再起時》:返大陸,跳老舞?還是跳老香港的舞?」),我最大的反感不是他對部戲的觀感,而是他猜測我的動機,他幻想了我如何機關算盡,怎樣想透過這部電影能夠得到什麼,這會令我給人一種這樣的印象,這是最不好的,因為他怎知我想什麼?開始不是從文本出發和電影本體去想一部戲,而是掌握到一點東西就要煮重你米那種感覺。好多人都覺得我比較另類,很少導演會跳出來筆戰,可能因為我自己從前都是一個影評人,所以很喜歡用文字去抒發感受和回應。但有時看到一些人會用一種「誅心論」,我是不能夠接受誅心論去講一部電影。

朱:現在的影評人好像感覺是主力要令人喜歡或不喜歡一套電影,比較流行的那種影評。

翁:帶風向啊?(朱:笑)這個字比較大陸,但我暫時找不到一個詞去取代她。我覺得帶風向是和政治環境有關係。因為政治氣氛令到大家想宣泄一種情緒,透過一些追擊或追捧一些東西,令情緒得以抒發,張婉婷事件也是,會很多人講,演變成一些你死我活式的對戰。這些跟整個香港言論自由收窄有關,絕對有關。因為很多政治上的東西,或者人生很多你覺得真真正正重要的東西你表達不了,就在一些不會觸犯國安法的議題上去表達,我不怕這樣說的。

朱:那今次到你自己的電影掀起了這麼激烈的反應,你的感受是怎樣?

翁:可能最大問題是我錯估了觀眾的反應,我真的有點自以為是,以為《踏血尋梅》給了大家對我的信任和認識,令我以為大家會給多一點耐心去陪我一起參與,認真了解我在這套電影究竟在想什麼。因為……當你會想我在想什麼,起碼你不會假設我是亂拍吧?甚至會多一點包容,這就是我所講的自以為是了,錯估大家對我的信任。這是有趣的一課,也沒有人估到結果這電影是相隔了8年才上畫。我感受最深不是別人不喜歡部戲,而是我讀到一些人的偏見和借題發揮,同時間我亦覺得我是代表整部戲的工作人員去呈獻給大家,所以我會盡量想去導讀一下公眾,或者去做一些期望管理。

朱:那如果真的有一個導讀環節,好似書本的序一樣,你會想給觀眾怎樣的導讀?

翁:我覺得最主要從香港歷史去看,這個電影對香港進行了這麼多歷史的考究,她是可以從很多細節看到,美術考究、服裝考究、場景上的考究,其實香港歷史有些東西放了側影在裏頭。如果觀眾看的時候可能忽略了原來可以發現這麼多東西,只是覺得我們隨機地放進去,這是很可惜的,我敢說我們這個劇組其實也幾苦心經營,我想大家從懷緬香港的角度去明白這一套戲,而不是看主流的情景劇的那種閱讀模式。

朱:可不可以講多少少關於《風再起時》閱讀模式?可能我習慣看舞台劇,舞台劇觀眾比較接受各種講故事方式,甚至會ready劇場上不一定是在講一個故事,但電影觀眾的期望不像這樣。

翁:這是用一種非線性的手法去拍,有一種實驗性在這裏,因為多數戲是用一種敘述式的方法去講故事,這是觀眾最容易接受的,是電影長久以來培養了觀眾的習慣。我們的時間不是太線性,也會將時空打亂。畢竟在兩個半小時內講四十幾年的事,這個也是很大挑戰,我們用了一種節子戲、片段式的方式去講,我想講往事好似往事就是一幕幕戲,像一場夢似的。醉生夢死,過眼雲煙。我其實有意這樣去製造一種這樣的觀感。特別是前面因為節奏快,後面六七十年代節奏慢,其實都是一種選擇。一開始這班人有種很浮躁的感覺,在亂象之中剛剛建立香港,建立過程中的輕挑浮躁是比較快的節奏,但去到後期人生狀况已經settle down少少,所有事都慢了下來,都是一種形式結合內容上的考慮。但這個考慮未必是給觀眾歡愉式的,不是一種服務觀眾式的,我常常覺得觀眾睇戲不一定要告訴他入口在哪裏、出口在哪裏,你可以讓他自己行的。我覺得如果一個電影沒有那麼多模式化的線路,那個電影會「襟睇」一點,她可以看好多次。所以我覺得這個電影好像聽一張黑膠碟,我自己很喜歡黑膠碟,可能第一次會很喜歡前面幾首歌,第二次喜歡後一點。所以有人話是拼貼式的,我都不會否認。如果人家說我貪心,我就更加不否認,這次我是非常貪心,我是用一種有今生無來世的方法去拍,所以一次過拍了出來。

朱:但有些評論說,這個香港電影很不香港,華探長時期的故事已經是脫離了現在的香港,對這個時代已經沒有意義,你會怎樣說?

翁:我在《踏血尋梅》之後這8年對我來說實太有血有淚,《風再起時》雖然不是2019年之後拍的,但也是2014年之後拍啊……只是這8年來整個社會變了,氣氛又再變化了很多,而我這個電影其實是很「左膠」,我是比較左膠的人來的。左膠的意思是什麼呢?我覺得現在大家比較需要宣泄一種憤怒,需要有個結論,需要一種好肯定的語氣,或者對事情的定調。但《風再起時》是沒有的,她是沒有提供答案,沒有幫人出口氣的那種立論。她是柔軟和哀傷的,看完之後感情好複雜,但那種複雜並不是一種宣泄。《風再起時》不是有出口的電影,她是內在的,需要感受人生很多東西,她既回應時代但又脫離了時代。但是,當中很多東西,例如打字機和槍之間的選擇,這樣是很……我不怕講埋了,香港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拿着打字機還是拿着支槍呢?你明我意思嗎?

朱:以前呢就覺得是打字機的……

翁:哈哈哈,這就是我放了很多香港意識在裏面,我覺得很多人都會明白《風再起時》中拿槍還是打字機是在講什麼。這個其實是我在電影問的問題,當然,我知道拎住支搶都未必有用,拎着支搶不是代表要去殺人放火,問題是你到底應該武裝自己,還是應該做鍵盤戰士?還是真的做一個戰士?當然,所謂戰士、槍只不過是一個意象,不是用來打打殺殺,但真的要有一種道德勇氣,有一種表達的銳氣,是講面對事情的態度,所以講到知識分子有什麼應該做,更要知道什麼不應該做,這就更加穿越了時空。所以說回來,我又覺得網上很多人攻擊,可能大家都會覺得這個時代是需要這種意識,又或者我可能已變成了很多人眼中的上一代了。 而郭富城那個很頹敗的暴發戶就更加。肚滿腸肥的暴發戶,整天跟人說要怎樣怎樣建立制度,到有事的時候第一個走!但我不是blame他,他是一個很務實主義的人,就是那些香港再沒有錢搵,為了明哲保身而走的有錢人。大家都是將這個地方變了做搖錢樹。然後,知識分子對有錢佬說,你現在搞到香港全亂了,我幫你執返正他,我怎會不是講香港啫大佬,有人話是不是亂拍呀?當然不是啦!磊樂和南江是百分之一百在講現在香港的人。

朱:另外一個很大的批評聲音是說你扮王家衛,野心很大,其實也不止,電影能看到有很多不同的致敬,你決定這樣拍的原因是什麼?

翁:如果你說我很貪心,我不否認的,其實我拍這個電影當時,我是很開心,我覺得我回去那一種再「電影學生」一點的心態,很小朋友很稚嫩的方法去面對電影。那一刻的我是對電影最雀躍的心情去拍這部片。這樣令我回憶了我作為影迷有很多很喜歡的電影我想致意,有他們很多的影子。但我不單喜歡王家衛,我也喜歡馬田史高西斯啊,安哲羅普洛斯啊,貝拉塔爾、吳宇森、許鞍華,我也喜歡以前歌舞片的積葵丹美啊,好多東西融會在電影中,無奈大家只是看到王家衛,因為他是最典型,最容易標籤化的。但如果你話,我致意得太多了,電影太過「影迷向」那我又不否認。

朱:有見過這個形容是,你在這戲沒有了自己,只有別人的影子。

翁:這都是一部分的我自己來的,大家覺得我的「自己」無非是來自《踏血尋梅》吧,《踏血尋梅》這個作品,相對《風再起時》一定是處理得更加圓熟、更加世故。《踏血尋梅》時我是比較篤定的,有一個很強的自己的眼光去拍,但《風再起時》她是更大的東西,我需要用更加謙卑、更加「無我」的方法去探索這個世界,「無我」這個講法才是對的。拍完《踏血尋梅》我有一種exhausted了的感覺,那電影帶給我很多,但我這個人的性格是不甘在安全的環境中,我會覺得大家對我認識了之後,我就應該掙脫那個東西去做別的東西,所以我有了這個機會去做《風再起時》,我將整個人的武裝全部解除,還原了一個再基本的自己,回去初心第一天拍電影的自己,所以這個才是我的首部劇情片,對我來說。可能這個是很特殊的心態吧,當然現在說已經是8年前的那個開端了,現在看回來,都會有很多自己想對自己的勸勉,問自己你何必這樣呢,是否過於自以為是呢。記得有人話「有才華的任性需要尊重,但沒有才華的任性即是亂來」,我到今天我可以好肯定地告訴大家,我自認為一個沒有才華的人。因為我很記得,許鞍華導演和我講過一句說話,她看完我第一部電影《明媚時光》的粗剪,她說:「其實阿翁我覺得你好多時想做一些和別人不同的東西,但你需要知道喎,你故意做一些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不代表你比別人好㗎喎。」這件事對於我來說是大受啟發的,當時我想,有兩條路,一就是我是不是應該做一些不要和別人太不同的東西呢?定還是我要做一些同別人不同的東西,但又要比別人好呢?又於是乎,什麼叫好呢?好的標準是全地球所有觀眾的標準,還是在某一個影迷層面處找知音呢?記得黃仁逵和我講過,一個電影不會沒有觀眾的,問題是觀眾在哪裏,不要因為怕一個電影沒有觀眾就不敢去拍,我好受這句話的影響。

朱:聽說初剪版有6個小時,但公映要剪掉一半,結果要剪到零零碎碎?

翁:是真的,初剪時5個多小時,Fine cut拿出來給投資方,是3個小時45分鐘,到現在兩個小時20多分鐘是剪了很多。其實當時我為什麼說我是一個電影學生呢,我是真的沒有想過,沒有很功利的想法要怎樣發行,我很享受我用了很多紀錄的方法去將時代拍了下來,演員那些表演的瞬間,潛意識可能想我拍了就行,回想起來,我覺得是沒有完全解決方法的。

朱:啊……

翁:我覺得這些你可以寫的。

朱:你會被人罵你很浪費。

翁:會啊,會被罵,但我真是沒有想過如何剪成兩個幾鐘,所以剪的時候是很痛苦的,要在兩個幾鐘去表達出來,其實基本上已經是不可能的事。當然做了選擇,就要為了這個選擇負責任。後來混音師杜篤之告訴我,其實也沒有問題,這樣也是種風格,他做電影以來都未見過,既然她是這樣,那就讓她試試吧。最重要是問心,我每一次由頭看到尾,我覺得這部電影是完整的,那對我來說是完整的呈現,或者中間你需要一些方法去投入,但她是完整的,她沒有甩掉,所以沒有很大的遺憾,我也沒有很強烈想要一個導演版,但有也是好的,心目中好的導演版應該是3個多小時。

朱:那差不多最後,還有什麼說法你看到之後是你會想解畫的?

翁:我會想講……中間那些就是想說,我不是大家講的那種「死雞撐飯蓋」,有人說你寫這些文章,不接受所有人的差評,不是這樣囉。對於電影,對於這個城市的感情,結果是給人奚落,我昨天forward給你那個「任何人對這電影有好評除了收了錢想不到其他原因」,有人會寫些這樣的東西,這種話真的應該講的嗎?不至於吧?對於我的那種藐視、那種輕蔑,是對我傷害性很大,但是明白如果電影是納入喜惡問題,大家的確是有權有那種情緒。也很多謝一些知音人,他們說了很多勉勵的說話,他們未必完全覺得這電影非常之好,但他們去嘗試去讀懂這個電影,比如徐詠璇寫了一篇,他說這條友一定有看錢鍾書《圍城》和張愛玲,我覺得真的很勁,還有導演陳果、陳嘉上私下都會發信息告訴我對這電影的感受。他們是表現了他們對電影的愛,不是對這一部電影的愛,而是他們對電影的珍惜、珍重和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雖然電影不是無功都有勞的東西,但我用了這樣的心意,用了這樣的精力,用了這麼多包圍香港的想法,交出一份厚重的東西,無論如何都希望提升大家對電影的一些憧憬。

文˙朱鳳翎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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