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年度藝術盛事Art Basel剛結束,捕捉明星的有、行到「心很累」的有、大飽眼福的也有,聽講場內旺過旺角。記者沒有入場,用一個與博覽會相反的方式感受藝術,跟隨藝術家謝淑婷的腳步,由探進她那快將拆卸、只餘一片荒廢的小學母校,走到工作室看林林總總、細細碎碎的收藏,再一起到訪她融合個人與城市歷史的最新展覽,當一天時間旅人,會發現藝術不難懂,親密而貼身。今天常聽人說害怕城內一切舊日遺留的美好會消失,看着她將落葉與地圖幻化成細薄瓷片,卻是記錄着「消失」本身,捉住了瞬間,便捉住了永恆。
「留存」即將拆卸母校
「葵涌公立學校」,謝淑婷(Sara)與我約在路旁隱閉的入口,樹藤早就爬滿這所2007年已停辦的小學牌匾,很快到了下月,校舍就會進入清拆起公屋的程序。踏上梯級便是長長的山林小徑,兩旁積起厚厚一層落葉,以及鋪滿分岔路口的木棉花,Sara說,她往日常坐在這邊,等待父親來接放學。沿路直進,殘破外牆夾雜塗鴉,校舍頂上「1952/荃灣葵涌學校」兩行字幾不可辨。
她指着每個空房間,這是教員室、這是校長辦公室,「這是我四年級的班房」,上面瓦頂已蕩然無存,都蓋上鐵皮,偶爾有陽光從縫隙直透到地上。這地上,她起出後來才鋪上的膠地板,露出記憶中的地磚,與校友、老師、姊姊幾人把紙蓋在地上,以拓印方式留存它的面貌。U形校舍的盡頭,是一排排捐款籌建學校的善長黑白照,這頭像是士多老闆,看他拍照西裝骨骨,平時是穿白背心短褲,來畢業禮時就變這個模樣;1960年代的碑文刻上「南豐紗廠一仟元」、「九龍塘瓷廠三佰元」,還有「香港獵會」、「中華食品廠」……透露當年的工業種類,也以拓印記下了。
6年前,她把工作室搬到葵涌工廈,距母校不過5分鐘路程。打開工作室的門,像個小型博物館,一眼便能看見那個紅色的幼稚園書包,進到裏面是一輛巨型木頭車放着拓印的作品,一旁櫃子上陳列着一堆舊照,與菲林同等大小的幾張見到細小的「友誼藥房」四字。「這就是我未出世的時候,我們家最初是在吳松街開藥房,經歷過六七暴動,爸媽會為傷者包紮傷口,那時又會有人扔火球,所以之後他們也想搬到靜一點的地方住,就搬往中葵涌邨。」搬屋後父親繼續賣藥,母親就為各種工廠工作過,製衣、黐膠花、包裝杏仁霜、為公仔點眼睛都有。
踏上木棉花路療傷
現時在M+能參觀她的作品《時間旅人》(2014),木製的衣車、搖椅、梳妝台,上面是純白毛線球、通花布、禮帽,眼看質感柔軟而溫暖,實際上是陶瓷,將舊物混合泥漿燒製,物件化成灰,紋理「刻」成瓷,我跟Sara說初遇這組作品,驚訝它是如此直接觸動人心。「當時是想令到媽媽記得開心的事,但現在回看這個裝置,其實是有點憂愁或孤獨的感覺。」爸爸是印尼華僑,媽媽則來自馬來西亞,在各地不少華人響應「建設新中國」的夢想到中國時,媽媽亦到內地升學,誰知因學校有共產黨背景,從此回不了家。到1990年代Sara隨母回鄉,母親是七兄弟姊妹中的孻女,其時父母與兄姊俱已離世,「她(母親)曾說過如果一早知道返唔到去的話,就唔會嚟香港。當她在墓前哭說返到嚟佢哋都走晒,那一下我是很觸動」。母親晚年得了腦退化症,連女兒也認不得,去世後留下的日記亦由這個家中孻女燒成瓷,就放在博物館那梳妝台上。
Sara生於1974年,1997年從中大藝術系畢業,以陶瓷作品為人熟知,然而說起話來沒有世故的語氣,反而非常坦率。在她修讀藝術的年代,陶瓷是傳統器物,總是以端正姿態被觀賞,少有從創作形式上表達概念,她摸索出這種既強調了消逝又把事物長久留存的方法,但這並不止是對舊日美好的依戀。工作室裝着一大瓶陶瓷樹葉,是無數次試驗失敗的結果,正如她談起童年的小故事,記得許多挫敗時刻。「我跟姊姊相差6年,我剛入學時姊姊就畢業了,她從小考第一,老師對她的印象深刻,常叫錯我的名字,又會作比較,所以我也放䠋,因為永遠做不到她那樣」;「我媽媽很想念馬來西亞的生活,會買些山竹回家,我覺得它的殼很有趣,就帶回學校,不過被同學取笑帶了奇怪的東西回來,向老師投訴,我說那是我的水瓶,不過老師當然沒聽,叫我扔掉。」
「所以小學時,我會盡量變成一個隱形的人。」那為何還要回到小學?此生與這個地方說拜拜不就好了?「我純粹是想面對它,面對自己。」當時家中還發生了一些變故,讓家人關係產生變化,每一次踏上那條鋪滿木棉花的路,她說都在療傷。面對還是迴避,可以是一生的功課,不一定隨年歲增長就自然看開,而視一切雲淡風輕。「我想知道我被外界同化的過程,要找回最初的自己。最初其實每一個人都是個體,每一個人都有獨特性,我有兩個兒女,他們一出生已經不同。兒子抽血都不出聲,女兒卻會咿嘩鬼叫, 每一個人本身都有其特質,但被外界塑造時會失去什麼?」
細數動植物
「生命是很短很短的,直至碰很多釘、遇到很多事之後,才會懂得更多。我最初做陶瓷的時候,只是做給自己看,趁現在掌握到一些東西,就想告訴其他人。」完結了上半場的行程,我們動身往中環去看她在雲咸街Wyndham Social的展覽「生,存,在」。走進展場,忽爾有墮入奇幻地域的錯覺,玻璃外牆的外面原是熱鬧街景,此際內部貼上半透明的植物景觀,一幅白牆上是Sara的手寫字,「雲咸街近山的斜坡,曾是Green Bank(私人花園)的位置」,她研究資料得知,在1840年代,即香港開埠初期,這裏曾是一個洋行商人的私人花園,「不過到1860年代初已經拆掉,即存在了不夠廿年」。現在看去就像今昔交疊,植物照片是在山頂拍的,「以前的植物學家建議香港政府種植不同種類的植物,他們就由半山開始試,試到去山頂,所以在那邊,你會發現各種植物」。她輾轉取得一本書The Flora of Green Bank Hong Kong的版權,展出書內記錄的花卉,「這些植物大部分來自富商Thomas Beale在澳門的『百鳥巢』花園」,裏面有成千上百種植物及雀鳥,植物在Beale死後由香港這個花園接收。展覽還有香港動物的畫像,其中有「百鳥巢」曾飼養的極樂鳥,「因從新畿內亞運到歐洲的標本沒有易腐爛的腳,就被作成無腳的雀仔,一生在空中飛,死了才落地」,但當時「百鳥巢」就曾養了活生生的極樂鳥。她一一介紹着畫像上其他香港動物,翠鳥、四聲杜鵑、野豬……
那片從葵涌公立學校撿拾的落葉,飄落到中環這個展覽另一邊的牆上。原來她說香港的故事、雲咸街的故事,亦把2009年至今的創作歷程編織進去,她在2019年曾舉辦展覽「落葉如歌」,這些由落葉轉化的輕薄瓷片背後,亦有一段她發現的小學校歌流徙歷史。「我覺得好奇怪,歌詞提到『巍峨黌宇』,但跟我所見的景色完全不同,原來那是移植了廣州培英學校的校歌。」搜尋下去,葵涌公立學校創辦人之一、昆才學校司理傅世仕曾為該校校長,日軍侵華時該校遷往香港設分校,至港島淪陷,其時為主任的傅世仕帶師生到各地避難,最後廣州培英中學復課,傅就為校長。「文獻甚至記載他『使培英弦歌不輟』,我看到就像觸了電,將枯葉浸在陶瓷然後再燒,就好似他將校歌延續下去那樣。」
向螞蟻好好學習
她對消逝像是特別敏感,總說沒有什麼能保證不會消失,問到何時開始對世界有這樣的感知,她說是11歲搬離中葵涌邨時,「我成日覺得嗰個就係我屋企,點解要走呀,好似隨住搬屋,很多事就會永遠流失,攞唔番咁樣」。那是個被綠樹環繞的地方,「幼稚園時只有我一個在家,家人全部都要上學上班,我把頭從鐵窗鑽出去,就會看到樹」。每個人的歷史如斯微細,卻緊扣宏大的時代軌迹,「我們每個人都是其中一分子,我覺得我們與Thomas Beale都不是很大分別,他有錢,但最後所有東西都帶不走」。她在書上撒了一小堆沙,把細小人偶放在上面,去說Beale後來失蹤在沙灘上尋回屍體的事迹。「全部人都是過客」,這幾年再訪學校,她發現坑渠長出松樹、小食部外的大樹上又築了蟻巢。「像螞蟻一樣,把一隻帶走,後面的蟻會改變路線。」這天她帶展覽的導賞團,觀眾對歷史聽得入迷,還留下問她種種細節。她說以往的藝術訓練,「是不應該說那麼多,由作品去說話,但現在這麼多混合媒體,可能真的需要說多一點。我不是純粹把文獻擺出來,而是想說這些文獻和我所呈現的世界有什麼關係」。她把自己看得如蟻微細,但非毫無意義的存在,「我現在做的,可能都是想改變路線,在洪流之中,我們怎樣可以令到我們的社群去到一個好一點的世界?或許大家都敏感一點、然後又改變一下路線,就會營造出更加好的世界」。
後來,她回顧自己在學校總是顯得格格不入的童年,與當時一個玩伴重遇,「我唯一一個很友好的同學,會與我一起改陳百強的歌詞,長大後進了音樂系,就像是三歲定八十」。她的撞板,換個角度看,也是因為個性中有那麼一點倔強,堅持着想要做自己。藝術在Sara而言不高深,是由始至終率直面對自我與世界的方式,其創作讓人共鳴的,是「存在」如此實在但脆弱,又因脆弱而實在。「我不會講很深的哲學,也講不了,但是我喜歡用故事去講我自己明白和熟悉的東西。」她想想說:「我的作品都是一種溫度,或者一個擁抱吧。」
「生,存,在」展覽
日期:即日至3月27日11am至9pm
地點:中環雲咸街33號Wyndham Soci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