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國王的伸冤》與莎劇《理查三世》

文章日期:2023年04月02日

【明報專訊】《國王的伸冤》(The Lost King)是英國導演史提芬費雅斯(Stephen Frears)的新作,改編自《國王的墳墓:尋找理查三世》(The King's Grave: The Search for Richard III)記述的真人真事。《國王的墳墓》中,菲莉帕蘭利(Philippa Langley)講述了自己如何查考和發掘到理查三世的遺骨,在2012年8月25日成功找到,這是重大的考古發現,而蘭利是一介平民,並非考古和歷史專家。

電影《國王的伸冤》以蘭利的故事為藍本,帶出尋常百姓求真求知的故事,幽默中自有豐富意思。電影交代平民個人與學院建制的角力,更展現平民與君王的感應,這就是平等的精神。對理查三世甚至蘭利,公義確實是遲來了,但終於還會到來。

莎莉賀堅絲(Sally Hawkins)飾演蘭利,她是兩子之母,與前夫若即若離,這個家當然需要錢。蘭利看了莎士比亞的歷史劇《理查三世》(Richard III)後,對理查相當同情,一心研究理查生平,更開始產生幻覺,看到理查的幽魂。蘭利加入了當地的「理查三世協會」,協會中人認為理查的形象扭曲了,蘭利十分認同,希望為理查平反。蘭利一步步考究理查的遺骨所在,可是李斯特大學的領導高層也虎視眈眈,一心奪取功勞……

《國王的伸冤》的背景不少,牽涉了文學(莎劇)、歷史和考古。本文的重點是莎士比亞較早期的作品《理查三世》。

理查三世形象愈描愈黑

《理查三世》的故事是怎樣的呢?在第一四開本(First Quarto)中,有情節說明如下:「設計陷害其兄克拉倫斯,無情殘殺天真無辜的侄兒們,兇狠的篡位,及其罪惡的一生和惡貫滿盈。」即使《理查三世》是數一數二長篇幅的莎劇,一句可以講完。

到底理查三世是不是窮兇極惡,當然是有爭議。歷史上的理查三世未必是十分差勁的國王,外表也不是畸形,可是,1483年6月到1485年8月在位的理查三世,是金雀花王朝(Plantagenet dynasty)的末代國王,金雀花王朝的兩個分支約克王朝(House of York)和蘭卡斯特王朝(House of Lancaster)相爭,帶來了玫瑰戰爭(Wars of the Roses),玫瑰戰爭的最後一場關鍵會戰,博斯沃思原野戰役(Battle of Bosworth Field)中,理查三世戰敗身亡,亨利七世加冕稱王。這標誌着英國中世紀的結束,以及都鐸王朝(House of Tudor)的開始。

歷史從來是由勝利者所寫。在都鐸王朝,前朝末代國王理查三世被抹黑醜化。由亨利七世的官方史家維吉爾(Polydore Vergil)的《英國史》開始,經過湯瑪斯摩爾(Sir Thomas More)未完成的《理查三世史傳》(History of King Richard III),以及賀爾(Edward Hall)的《蘭卡斯特與約克兩王族聯盟記》(The Union of the Two Noble and Illustre Families of Lancastre and Yorke),來到何林塞(Raphael Holinshed)的《編年史》(Chronicles),下開莎劇《理查三世》。理查三世愈描愈黑,彷彿就是另一個白臉曹操。

莎劇《理查三世》中,理查三世是徹頭徹尾的暴君,奪權的魔頭,這是第一幕開首,理查的獨白,可見其性格之一斑(以下用方平譯本):

Why, I, in this weak piping time of peace,

Have no delight to pass away the time,

Unless to spy my shadow in the sun,

And descant on my own deformity.

And therefore since I cannot prove a lover

To entertain this fair well-spoken days,

I am determine'd to prove a villain,

And hate the idle pleasure of these days.

這歌舞昇平的世界

偏沒有我打發時光的樂趣和消遣。

我只配呆看着陽光下自己的黑影,

恨自己生就這殘廢醜陋的身材。

既然我做不成附庸風雅的情郎,

享受那醉人的情話綿綿的好時光;

我橫下心來,決定做一名壞蛋,

恨透當前那沒日沒夜的歡樂。

理查由劇作一開始,就橫下心作壞人,他是魔鬼撒旦一般的惡者。第一幕中,理查殺害關在牢獄中的兄長克拉倫斯(Clarence),得到安妮夫人(Lady Anne)為妻,第二幕中,英國國王愛德華四世駕崩,王子尚幼,理查擔任護國公。之後,理查將王太子和和小王子禁閉在倫敦塔,在第四幕中,理查派殺手奪去太子性命,狠心的理查篡奪王位,掃除異己。最後的第五幕,里士滿伯爵(Earl of Richmond)興兵討伐理查。理查惡貫滿盈,在戰場上浴血,坐騎給砍倒,着地作戰的理查力喊:「A horse, a horse, my kingdom for a horse」(一匹馬!一匹馬!拿我的王國換匹馬!)最終,理查在決鬥中被里士滿伯爵砍死。里士滿伯爵成為新王,終止了約克王朝和蘭卡斯特王朝之間的玫瑰戰爭。

《理查三世》與暴君的靈魂

《理查三世》的評論不少,劇本是歷史劇,蒂利亞德(E. M. W. Tillyard)的《莎士比亞的歷史劇》(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當然有詳細解說。蒂利亞德重視宗教、世界觀、歷史背景和文學手法,總括討論莎士比亞互相扣連的歷史劇,內涵豐富。以下的討論,當然無法面面俱到,且以政治角度為重心作回顧。

1993年,費殊(Morton J. Frisch)的論文〈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與暴君的靈魂〉(Shakespeare's Richard III and the Soul of the Tyrant,用李春長譯本),在政治哲學期刊Interpretation發表,這篇論文言簡意賅,就是從政治角度切入《理查三世》。

費殊論文的重點,就是將《理查三世》與意大利政治哲學家馬基雅維利(Niccolo Machiavelli)聯繫起來,尤其是沒有道德的政治理念和權力追逐。費殊認為暴君「憑借高超的陰謀詭計,一直散發着特殊的迷人色彩,雖然這看起來令人不可思議。暴君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景仰和讚美。自我敬佩和自我滿足不需要別人敬佩的眼光來證實。沒有其他人的喝彩,理查也可以通過壓服別人來最佳地展現自我。他的權力慾之強烈在他的言語中表現得一清二楚,他說,即使皇冠再高點,也要把它摘下來」。理查當然是暴君,在劇中我們看到權力慾如何令人自我膨脹,目空一切。

然後,費殊聯繫理查與馬基雅維利,兩者都不顧道德,可是理查只做到奪權,卻沒有時間行使馬基雅維利的政治權術:「這個英國最著名的暴君遵循馬基雅維利的模式,採用陰謀詭計和謀殺的手段,把這個世界的道德規範束之高閣。他殘酷無情的統治和精心策劃的殘暴行為具有馬基雅維利的特色,使他成功獲取了王位,並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一小段時間,但他要超越馬基雅維利的誓言落空了。」

歸根結柢,理查與馬基雅維利眼中只有權力,費殊知道「權力慾必需要權力來滿足」,這就是理查的問題了,而莎士比亞卻看通看透:「莎士比亞清晰地表明了權力的虛幻:從根本上滿足愈來愈高的欲望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們看不到盡頭。最終就是沒有盡頭。」

暴政的機制

當代匈牙利哲學家海勒(Agnes Heller),在布拉格之春和老師盧卡奇(Gyorgy Lukacs)去世之後,出走西方世界,曾任教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多年,她的《脫節的時代:作為歷史哲人的莎士比亞》(The Time is Out of Joint: Shakespeare as Philosopher of History)借用哈姆雷特的話作書題,但也花了不少篇幅討論莎士比亞歷史劇,包括《理查三世》。

在海勒眼中,《理查三世》和《馬克白》中的暴君代表了根本的邪惡(radical evil),分別是理查完全理性,馬克白完全不理性。《理查三世》的重要在於帶出暴政的機制,海勒還覺得理查三世就是希特勒,也是斯大林,古今如一,更何况理查就如上帝的對手撒旦,可與《約伯記》的撒旦一比。根本的邪惡越過一切界限,沒有良知,打破願望和夢想、現實和行動之間的區別,理查結合了瘋狂和目的理性(purposive rationality)。「理查引誘,他想要得到,他想要施展他的魔力;但他也想證明(就像撒旦一樣)惡魔理念的實在,即每個男女,無一例外,都會被邪惡誘惑。」

海勒申論暴政的機制,這就是重點:「暴君坐在圈子的中心,暴政的機制開始運轉。坐在中心的暴君也是訓練師;圈子內的每個人都必須練習跳過欄杆。因為需要犯下或通過更大的罪行,欄杆愈來愈高。」理查要其他人作的罪行,愈來愈邪惡,一有人猶豫不前就人頭落地,這是根本的邪惡的宣示。

暴政的勝利及結果

在莎士比亞與政治的相關著作中,葛林布萊(Stephen Greenblatt)的《暴君:莎士比亞論政治》(Tyrant: Shakespeare on Politics)是尤其通俗易懂的一種。

葛林布萊用了事關人品(A Matter of Character)、助紂為虐者(Enablers)、暴政的勝利(Tyranny Triumphant)三章討論《理查三世》,視野和深度上都不及費殊和海勒,但這一段描述是牢牢把握到了暴君的特徵:「對暴君而言,滿足感寥寥無幾。誠然,他是獲得了他嚮往的地位,但令他能夠做到這一點的能耐,與成功執政所需的能耐完全不同。無論他想像中的快樂為何,都會為沮喪、憤怒和痛苦的恐懼所取代。此外,擁有權力從來都不是安穩的。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總有其他事情必須做,既然他已經通過犯罪手段達到了目的,那麼不可避免地需要進一步的犯罪手段。暴君渴望核心圈子的忠誠,但他永遠無法完全相信自己擁有忠誠。唯一願意為他服務的人,就是像他那樣自私自利的無賴;無論如何,他對發自誠實的忠誠或冷靜獨立的判斷,都沒有興趣。反之,他想要奉承、肯定和服從。」

走筆至此,想到今年是莎劇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出版400周年,何妨找一部莎劇閱讀。《國王的伸冤》與莎劇《理查三世》關係密切,看戲前一讀,當然有助了解電影。

不論理查三世是否邪惡的暴君,莎劇教我們明白何謂惡,何謂暴政,何謂權力,劇作證明了莎士比亞超越時間的智慧。我們看到理查三世的幽魂,背後是希特勒、斯大林、波爾布特……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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