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上周日晚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逝世的消息傳來時，龔志成身在自己舉辦的大型音樂節台下，台上方皓玟和由何山領導的樂隊正在演唱《你是你本身的傳奇》。這位音樂傳奇近年癌症復發，他的死亡來得不算突然，更猶如一場漫長的告別。今年62歲的龔志成，因為一場最終沒有發生的演出，認識了比自己年長9歲的坂本龍一。龔志成眼中的，是音樂大師，更是一個會傳半裸猛男gif的spiritual man。
龔志成參與了坂本龍一一個創作項目，成員之間有個電郵群組，他讀出（美國音樂家）Laurie Anderson的最新信息。「 A deep bow to Ryuichi. We are just so lucky to know him.」坂本龍一過身後，各界訃聞和信息蜂擁而至，當中不少令人相當難忘。Yuka Honda（本田ゆか ，曾與Sean Lennon、小野洋子等合作的音樂家）在Twitter上說：所有深愛坂本龍一的人，為何不種一棵樹，將我們的悲傷轉化成為對他的愛和謝意？他熱愛大自然，想地球上有更多樹。「佢人文質素好amazing。記得早期識佢時，他不斷說，阿龔，你唔知我幾壞！」
世人記得坂本龍一是龔志成口中的spiritual man以前，先是個舉足輕重的音樂大師。翻查資料，坂本龍一的產量高得嚇人，風格和合作單位之多更是意想不到。維基百科顯示，自1978年他曾推出25張個人錄音室專輯、10張現場演出專輯、12張跟其他音樂人合作的專輯、48張電影原聲大碟！這還未計算他在電子樂隊Yellow Magic Orchestra的創作。他喜歡與不同音樂人合作以實驗不同風格，除了比較長期的合作單位如德國音樂及視覺藝術家Alva Noto，也曾與巴西大提琴家Paula Morelenbaum推出Bossa Nova專輯。
愛嘗試愛合作的天才
做創作的人可能都曾經面對掙扎：要留在舒適圈，還是試冒險試新東西？如果失敗了怎麼辦？龔志成很喜歡坂本龍一的音樂，但覺得他趨向爵士樂的嘗試相對上不太成功。「爵士講求自由和失控性，可能因為他是學院派出身，古典音樂訓練太堅實，有時跟爵士樂不太搭調。」
或者在他的世界裏已經沒有失敗？龔志成覺得，近十年他已超越了難聽與否。「早期可能會有些不好聽的，但一個35歲寫出《末代皇帝溥儀》電影音樂的天才……你看他在CODA，他只是玩水聲、玩鐵管聲都好聽，已經let go所有事。」2014年坂本龍一確診咽喉癌，身體衰敗令他更關注內在修為和大自然，這種轉向也反映在他的音樂上。跟1970至2000年代包羅萬有的折衷風格截然不同，近年的唱片回歸簡單寧靜。2017年發行的紀錄片CODA中，Sakamoto回到受311地震影響的福島地區，彈一個歷經地震和核災的洗禮的三角琴。他說：「人類會說一件樂器走音，但這並不準確……樂器走音其實意味着件物件正回歸到自然狀態。」
坂本龍一創作上相識滿天下，跟香港一些音樂人亦有淵源。「我反而很遲才認識他……但這樣聊起來，勾起我很多回憶。」在說着跟坂本龍一的相遇相知時，龔志成有時喝一口白酒，有時會陷入十數秒的沉默。
初遇坂本龍一
2017年，他代表西九文化區飛到巴塞隆拿，邀請坂本龍一於2019年來港，為表演場地自由空間作開幕演出。「當時我和同事跟坂本龍一和他的經理人（也是他太太）在一個更衣室見面，本身是來傾生意的，但很快我們就開始聊音樂聊到不亦樂乎，坂本龍一於是請我的同事和他太太到另一個房間傾生意，別阻礙我們聊音樂！」2019年初，他到新加坡觀看坂本龍一與視覺藝術家高谷史郎的作品《dis.play》，那是他最後一次現場演出。「完場後我在後台喝香檳喝到大醉，我離開時他大叫『Go home and practise! We can make some music together!』」龔志成其實好少醉，日喝兩瓶葡萄酒面不改容。「他根本不視我為代表機構來談生意的代表。」
沒有成真的西九演出
原本龔志成於2019年將《dis.play》帶來西九文化區，但因為工程進度需要延期，未幾全球陷入疫症，這場盛事最終沒有成真。「坂本龍一作品的製作費很高，但他本人的演出費是意想不到的低，他根本不在乎名利，但他要所有錢都擺在舞台上，確保製作質素。」當時坂本龍一還提出了一個條件：「他想跟香港年輕樂手一起jam音樂，做一場secret gig，但不能售票、不能宣傳。我給他傳了幾個香港音樂人的作品，但我忍不住把自己也加進去了……其實我唔應該咁樣的。」一個音樂大師，為何要在乎香港年輕音樂人？他在別的地方演出有沒有這些secret gig？「我也想知道這件事。但他告訴過我，他很在乎年輕人……他覺得要用音樂接觸年輕人，改變到年輕人才能改變社會。」COVID剛開始時，他約坂本龍一在紐約吃午飯，一家他最喜歡的意大利小餐館，「我們通常在約在West Village。他說，我想跟你合作，I want to play music with you！嘩，這真是the best possible compliment。」
「2020年4月，有一晚好夜放工，去佐敦食碗雲吞麵，我收到他的信息，他說想邀請世界各地的朋友一起做個關於COVID的音樂項目，大友良英、Laurie Anderson、林強和內地的巫娜也包括在內，他想我一起來做。仲記得當時不斷猶豫，我對自己沒信心，遲遲不肯把作品發給他，他就不斷催促。我說我做了些demo但要再執，他說唔好再等，唔好再執了！！錄音有好多雜訊都可以！！立即將最rough的demo發過來！！」最後這個音樂項目名為incomplete，龔志成和坂本龍一合作的曲目名為《荏苒》，歌名由周耀輝改，歌在YouTube可以聽到。「我一發過去，他就說，這二字是來自杜甫的詩嗎？」杜甫的《宿府》有這麼一句：「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他很喜歡漢字，所以有時我會發中文信息給他，他就會回我一句：『龔先生！』」
荏苒意思是時光易逝，時間正是坂本龍一近年思考得最多的事。「去年11月，他逼我讀關於時間的書，關於我們如何誤解時間。他知道自己會死，但死亡是基於你對時間的一種看法，覺得一切將會停止。」
秒覆信息的大師
龔志成去年生日，一起身收到坂本龍一傳來的生日快樂半裸猛男gif。「真係黐線！」他大笑。「我們的message好多心心好多emoji。」坂本龍一和龔志成以上的對話都在facebook messenger，如此追求心境平靜的大師，成日都會秒覆。
最終坂本龍一在港的演出未能成事，算不算是遺憾？「yes and no。」他說，「最大的blessing是因傾生意讓我認識了他，當然這由一場公開演出變成我個人好微小的事。我間中做一些作品，自己覺得ok就會傳給他，他好快覆，幾乎有時秒覆。大師忙到咁，秒覆實在難以想像。」
在乎年輕人 也在乎我這二三流角色
「我時常想，他為何要在乎去鼓勵我這樣一個『pk仔』？我問他，為何你對我有信心多過我自己？他的鼓勵令我有些內疚。」為何內疚？「因為我沒有他身為藝術家的堅持。」62歲的龔志成，江湖地位都有了，但他一樣有一般打工仔的困惑。尤其是他身為藝術家，進入機構工作，有資源和機會培育新一代香港音樂家（這也是他多次在清醒時和飲醉酒後念念有詞的事），但少不免會跟自己身為獨立創作者的本性有矛盾。「Sakamoto竟然在乎我這個二三流角色。他聆聽了我的作品，也聆聽我很多困惑和掙扎。」人生走到這個階段，當龔志成不斷鼓勵香港年輕音樂人，卻也接收來自比他年長9歲的大師的愛。「想不到最後無論演出有否成真，得益最多的竟然是我。」
他們最後一次對話是今年1月，坂本龍一71歲生日那天，他在自由空間的livehouse舉辦一場音樂會，邀請香港音樂家演奏由坂本龍一親自挑選的作品，編曲亦獲他授權。龔志成把演出照片傳給他，他回覆：「I appreciate your love and empathy。」坂本龍一過身的消息傳出兩天內，龔志成已着手於本周四籌辦另一場免費音樂會，向坂本龍一致敬（詳見box）。
龔志成記得，坂本龍一的眼神如孩子般純真，他展示facebook messenger二人的對話框：「他的狀態還是active now。」
答：龔志成
1987年與彼德小話成立樂隊「盒子」，結合古典、電子和前衛音樂等各種風格，至今仍是香港獨立音樂史上其中一隊最重要的樂隊。他除了是個音樂人／作曲家，亦一直在不同機構和崗位推廣香港音樂。由十多年前起在香港藝術中心外每周辦「開放音樂」邀請各單位在街頭演出，實驗公共空間的可能，到這幾年在西九文化區的音樂演出，都可見到一頭半白長髮，那是龔志成的標誌，多年不變。現職西九文化區當代表演藝術主管。
問：何雪瑩
由巴哈、坂本龍一、Yussef Dayes到Anson Lo都喜歡的超級雜食樂迷。大學時到藝術中心睇「開放音樂」，一邊食塵一邊聽歌。上星期看了龔志成策劃、鋼琴家Daniel Chu任音樂總監的張國榮致敬音樂會，見識到爵士鋼琴版的《左右手》有多驚為天人。
坂本龍一
生於1952年，父親坂本一龜是日本文壇的重要人物，曾任三島由紀夫的編輯，從小在故紙堆中成長，學習古典音樂。於東京藝術大學攻讀電子音樂及民俗音樂。1978年與細野晴臣及高橋幸宏（今年初去世）組成電子樂隊Yellow Magic Orchestra，為亞洲電子音樂先鋒。1983年他與David Bowie參與大島渚電影《戰場上的快樂聖誕》，與樂隊Japan靈魂人物David Sylvian合寫電影音樂，為國際所熟識。1987年以《末代皇帝溥儀》獲頒奧斯卡最佳電影原創音樂獎項。2005年為諾基亞創作手機鈴聲。2014年診斷患上咽喉癌，2017年專輯《async》向各種街頭日常材料取經。2021年癌症復發，他說：「我從此會與癌症共存，希望能盡量做音樂做多一陣子。」2022年12月他表示：「我的力量已明顯減少，舉辦一場60至90分鐘的演出對我來說太困難。所以我逐首歌錄音，剪輯成一個正規的音樂會，我相信亦同樣精彩。Enjoy。」「Playing the Piano」於線上播放，是坂本龍一最後一次「演出」。2023年3月28日逝世，享年71歲。
坂本龍一紀念音樂會
▓演出者：羅乃新、李嘉齡、羅曼四重奏及伍凱鈴等
▓地點：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地下留白Livehouse，訂座或於對出空地皆能欣賞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