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法國的建制體系中,存在着一個具有超然地位的機關,它的名字叫憲法委員會(le Conseil Constitutionnel)。法國第五共和於1958年成立時,憲法委員會隨之誕生,以維護共和憲法為目標;委員會由9位資深法學家組成,經總統和上下議院委任,地位上凌駕所有政府和立法機關,監察政府運作會否破壞共和民主及三權分立。委員會最初較為象徵式地存在,至1970年代起,它的監察愈趨實權化,經常在立法過程的最後關頭把關,否決了不少違反憲法、損害公民社會或侵害人權的法案。對媒體而言,委員會猶如法案審議的終極法庭,所以委員會又被稱「憲法庭」,而與會的9人常被稱作「九大智者」(Les Sages),縱使不時遇到總統出言威嚇,他們亦會無動於中;因此,每當社會陷入巨大政治危機,人們焦點便會放在這9位智者身上,希望他們能在最後關頭扳倒具爭議性的法案。
時至3月,巴黎因法國總統馬克龍的退保法案被弄致垃圾堆積如山,直至3月29日起,街道才慢慢得到解放,這正正因為憲法庭刊憲審理退保法案,以及左翼聯盟(NUPES)所提出的公投議案,憲法庭將於4月14日公布結果。在那之前,四大工會呼籲清潔工友復工,讓社會有喘息空間,以應對未來的持久抗爭。
憲法庭判決的三大可能性
上回〈中篇〉解釋到,由於馬克龍將憲法第47.1條打包進法案,並以第49.3條強行通過立法,加上國會討論時間不足,憲法庭有可能以此駁回法案,要求國會重新討論法案。此外,法案中的「高齡入職設訂」(index senior)亦有可能違反第47.1條就「財案」性質的規定,導致法案被否決(詳參〈中篇〉解說)。對公眾而言,無論憲法庭以上述任何一個理由,或同時以此兩大理由來扳倒法案,皆為最理想狀態;政府屆時要不撤回法案,要不暫緩法案,修改再重交國會審議,而後者做法將令社會陷入長期抗爭狀態。最後一個可能性就是憲法庭判決法案本身沒有違憲,但礙於法案引來公眾超過七成的反對聲音,批准左翼聯盟於國會執行公投議案。公投議案(Le référendum d'initiative partagée)簡稱RIP,須先於國會中取得至少兩成議員和議,並在未來9個月的公眾諮詢期中再取得至少一成合資格選民的支持,才能交回國會通過並舉行公投。然而,RIP並非理想的解決方案,原因有三:一、為期9個月的諮詢期,反對陣營須動員大量資源來宣傳議案,又要發起不同的示威和罷工,可謂損敵一千前,已自損八百;二、所謂的一成公眾支持具頗高門檻,支持者須向相關部門遞交身分證明文件,驗明正身後再作登記,由於程序繁複且非正式的公共投票程序,這遠遠加大了反對陣營募集支持票的難度;三、縱使以上兩點皆能達成,國會還是有權否決公投議案;因此,RIP才常常被社運人士嘲諷為「假公投」,亦因此引伸出當年「黃背心」提出的RIC(Le référendum d'initiative citoyenne),提倡一切由民間主導,並取消國會最終審理權,才能達至真正公投。
史無前例的工會聯合行動
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於1980年代上場後,左翼勢力的聲音得以進入建制,自此四大工會在社會運動中聯合行動的次數可謂少之又少,主因源自最大規模工會法國工人民主聯盟(CFDT)常走中間派立場,主張「又傾又砌」策略,不時因其秘書長或代表參與和談而導致工會間行動上的決裂。與香港前職工盟性質相近,CFDT建會時有基督教背景,後來雖然逐漸世俗化,但立場難以像法國總工會(CGT)或「工人力量」(FO)般傾左,加上其會員不少於大型私企工作,工會代表便更難對僱主或政府採取絕對對立立場。然而,馬克龍自上任起,銳意消滅公民社會中「中間機構」(les corps intermédiaires)的影響力(如工會、環保團體、一些倡議型非牟利組織),多次在法案審議過程中拒見「中間機構」代表,藉此企圖邊緣化一切干預立法的「中間人」勢力。「黃背心運動」時,CFDT秘書長洛朗伯傑(Laurent Berger)多次「進諫」要求馬克龍與「黃背心」對話,卻不斷吃閉門羹;到運動一發不可收拾後,馬克龍還是拒絕接見「中間機構」,直到2019年初,馬克龍繞過所有「中間機構」在不同社區大搞「對話show」,本身已積弱的四大工會便進入完全被建制邊緣化的狀態,也影響着近幾年工業行動的參與度和影響力。
自退保法案進入國會審議起,馬克龍一直拒見四大工會代表,當中尤其以CFDT吃閉門羹的狀况最為慘烈;洛朗伯傑因此堅決放棄會談,與其他工會聯手,誓要重振工運威勢。近日,洛朗伯傑獲得不少公眾支持,被視為能角逐下屆總統選舉的理想人選之一,若他當真參選,必然重提「中間機構」的重要性,並威脅着馬克龍的執政聯盟「復興黨」(Renaissance);因此,憲法庭刊憲後,總理博爾內首次邀請洛朗伯傑會面,但他並無背棄工會聯盟,堅守談判底線,最終和談陷入僵局。
至於CGT近年多次與示威者和「黃背心」割席,工會遊行行禮如儀之餘,其糾察更多次於行動現場中被記者拍攝到毆打前線(frontliners),直接削弱工會威信。此外,CGT在近數十年間愈趨官僚化,與新世代社運人士主張的「去中心化民主」相左,加上近日其領導層之一的阿瑪(Benjamin Amar)被指控涉及多宗「#MeToo」,工會中的男女不平等問題再次白熱化地進入社運圈討論。因此,自退保工運起,CGT內部選出蘇菲比內(Sophie Binet)為新一任秘書長,取締一眾男性代表來為聯合行動牽頭,承諾堅守「不割席」原則,希望以此挽回工會聲譽。
與警暴交織的跨世代連結
近數十年的法國社運中,各大城市的城郊區域(les banlieues)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由於城郊一般為低收入階層社區,每次遇到削減社會保障的改革時,這群人皆首當其衝;社區中的童黨和年輕人常聯合進行勇武行動以訴不滿,如2005年的城郊暴動,最終皆默默地遭到大力鎮壓而被消音。久而久之,當中的年輕人變得政治冷感,更有不少人因膚色問題,害怕被污名化或被警方針對而退出前線抗爭。近年,城郊警暴問題愈來愈受關注,其中最著名的事件包括有人因警暴而去世的「阿當瑪案」(Affaire Adama Traoré)、「黃背心」時期中學生被警察強迫面壁下跪……這種種壓迫亦受到電影人的青睞而拍攝成作品,當中以2019年的《孤城淚》(Les misérables)較為香港人熟悉。如今,退保法案再次整體性危及城郊社區生計,不少年老一輩和昔日的「城郊黃背心」也決定響應四大工會的聯合行動而走上街頭,城郊的新世代亦逐漸關注政治議題,再次跑到城市參與前線行動。
自2月起,新世代的環保人士和大學生紛紛加入運動現場,至3月16日博爾內動用第49.3條,不少新世代勇武派決定放下與工會(尤其CGT)的恩仇,重投前線;自此,首都便陷入日間為工會戰場,夜間則由前線接力,於各大街頭進行如水般的游擊戰;而愈趨嚴重的警暴便挑起更強的連結式反抗(la résistance solidaire),令不少黑群(black bloc)和無政府主義者(anarchistes)重投前線抗爭中。簡而言之,第49.3條加上警暴,締造了一場跨世代的抗爭,而當中的警暴問題又不得不追溯回〈上篇〉所提到由前總統薩爾科齊(Nicolas Sarkozy)所推動的退保改革。
維持社會秩序與警暴之間的角力
據歷史學家米郁(Vincent Milliot)指出,法國警方在六八學運時期有着相對良好的口碑,或者應該說,法國在出現學運的西方國家中,乃處理抗爭現場最為成熟的國家之一,亦即在維持社會秩序情况下,武力使用顯得相當克制和專業,這一切全歸功於武警(gendarmerie)和防暴部隊(CRS)的編制和訓練。然而,薩爾科齊為了處理因改革而生的街頭運動,逆轉了這個平衡,米郁認為警暴問題的惡化全因薩爾科齊於2008年引入了屬反黑組的便衣防暴(BAC)以及後來馬克龍引入類似香港被喻為「速龍」的Brav-M。這兩個單位並非嚴格編制,或應說是從國民警察部隊中湊集成軍,對大型維穩沒有專業訓練之餘,BAC更不常佩戴委任證或編號,令示威者和記者投訴難以得直。此外,最惹人詬病的是,這兩個單位均配備輕盈卻極具威力的LBD發射器,而LBD因容易在近距離中造成致命性攻擊,歐盟中除法國外已沒有任何維持社會秩序的執法部隊使用這武器。此兩個單位組織鬆散、紀律欠奉,由其LBD發射所引發的傷亡可說不計其數,劣迹斑斑,長期引來多個人權組織譴責,而在「黃背心運動」和今次的退保運動中,法國警暴乃歐盟榜首,已被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國際人權聯盟(FIDH)、人權聯盟(LDH)等多個國際知名人權組織聲討和問責。
然而,法國政府仍愛理不理,4月5日的國會聽證中,內政部長達爾馬寧(Gérald Darmanin)仍強調警方處理得宜,更歸咎社會亂局源於一股他稱為「究極左翼」(ultra-left)的力量而引起。他續指這股勢力還釀成於聖索利娜(Sainte-Soline)的亂象;此言論一出,即引起坊間嘩然,因為在聖索利娜那被稱為「土撥鼠運動」的環保抗爭根本與退保扯不上任何關係。同日,筆者見到清潔工在街上回收垃圾時,街坊們均為之打氣,坊間似乎並未因生活受阻而指摘運動;翌日,四大工會再次發起聯合行動,警暴再次成為焦點;筆者在上星期五的社運交流中,問及抗爭者有關改革時,大家紛紛表示馬克龍不再是法國人民的總統;諷刺地,此時此刻,馬克龍正受着廣州年輕人的擁戴,難怪法國人都說:「法國烽火燎原,他卻遁到中國去,不如到那裏當國家主席吧!」
文˙楊健偉(巴黎大學政治哲學博士研究生,主攻德法政治理論以及研究直接民主與民粹現象)、PHAM Quang(法國記者,主攻法國和亞洲政治社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