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們午飯後再吃雪糕好不好?謝謝你等媽媽。」高佩聰對綁雙馬尾的小女孩說。她眨眨圓滾的眼睛,繞過旁邊笑着的趙嘉雯,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又轉身溜開,轉眼便不見蹤影。
訪問剛從博洛尼亞兒童書展駐場回來的兩位本地插畫師,當天桌邊一直跑着這個捉不住的孩子。她們三人的有趣互動,讓我想起「兒童文學」作為文類的矛盾前設:作者是一群稜角早被削平、妥貼擠進社會框架的成年人,而讀者卻是一班目光行為仍奇形百狀的小朋友。相較以寫者區分的文類如某國文學、某性別書寫,兒童文學繞行受眾的定義向來模糊難辨。在「獻給兒童讀者」的極廣義界限裏,怎樣判別技藝高低?一讀再讀高佩聰的《生日快樂》和趙嘉雯的《陌生人》,令我難忘的是它們沒有刻意隱藏或迎合什麼,僅以圖文繪本的創作形式表達所想所感,在大人和小孩的年齡差裏闢出真誠對話的路徑。
難以免去的成人視角,清楚展現於博洛尼亞兒童書展的商業格局——命為「兒童書展」,18歲以下人士卻禁止進場。與香港人認知的賣書展不同,博洛尼亞賣的主要是翻譯版權,官網入場規例第一條寫得明明白白,上月6至9日一連4天的書展旨在「向出版社推廣插畫師和其作品」。恰如香港出版總會和印刷業商會合辦的「香港館」,劃出「企業產品展示和洽談區」供業界人士交易,而高佩聰和趙嘉雯則在特設的插畫專區舉辦講座和工作坊。
並不是說賣場世界就一片冰冷。大疫過後,兩位插畫師都覺得自各國湧至兒童書展的大人們特別興奮、熱情。第一次遠赴當地的趙嘉雯回味:「好開眼界,四周好多顏色好多圖畫,彷彿被它們包圍住一樣。」比較2018年那屆,高佩聰指今年書展增豎起一面面巨大的掛畫白牆,主場館眼花撩亂得像迷宮:「可能因為多了作品,人流也特別多。雖然小朋友不能入場,但或老或嫩的人像三五知己似地圍着畫牆討論,學習氣氛好濃郁,直到展覽完結前一刻仍很有活力。」去年獲新科國際安徒生大獎插畫獎的韓國李秀智(Suzy Lee)主題展、慶賀英國畫壇大師布雷克(Quentin Blake)90歲誕辰的致敬作品、相片音樂互涉的實驗式書冊……抓附圖文支點,兒童文學內部的類型愈來愈寬廣。我們又應以怎樣的位置和角度,閱讀這批以孩子為本的大人著述?
繪本與文本
回到兩位插畫師的作品。「對我來說,繪本猶如劇本。」高佩聰說,「不是一頁頁把文字拆出來配圖就算數,而是如何用圖文重構整個故事的視覺氣氛。好多人覺得繪本文字不重要,但字少少,精闢雕琢,背後的隱藏文本其實十分豐富」。「隱藏文本」的意思,可借取理論家諾德曼(Perry Nodelman)在《隱藏的成年人:定義兒童文學》內的觀察:童書看似只描述什麼事什麼話的短小文字,實則織合視覺語言錯綜複雜的龐大圖像,挖構出影子一樣的潛文本。
好比高佩聰在書展的講題「故事中的平行敘述」,《生日快樂》薄薄一本只有36頁,卻以上帝視角扯出雙線敘事:一家人瞞着彼此誤買兩個生日蛋糕——文字緊隨短髮女孩圓圓和媽媽的視點,圖畫則收入兩人和爸爸的身影。兩種媒介捉迷藏似般玩味錯落,恰如全書第一頁這樣開筆:
今天早上,爸爸出門前對圓圓說:「爸爸今天要加班,要晚一點才回家!」
圖像上,搭配圓圓朝陽台維修服男人揮手的一幕,讀者乍看,理所當然就把那角色當成「爸爸」,最後才恍然大悟真正的「爸爸」是一直同框的另一人。回頭再讀,文字早埋入暗示:早上已出門說再見的爸爸,怎可能仍在家?類似的機關滿佈全書,諸如,到底是圓圓還是爸爸生日?內文刻意不道明,如鄰居李婆婆直截發問「今天,是有人要過生日?」,圓圓懸念地回答「待會來我家吃蛋糕」,但是,藉由圓圓畫給爸爸的塗鴉,或封面大題「生日快樂」暗連上的封底簡介「燈光下,圓圓親了親爸爸,然後說……」,謎底攤在讀者眼前。就着爸爸永遠在兩人附近但永遠碰不上的構圖設計,高佩聰希望表達出離遠又緊密的親子關係,「雖然爸爸常上班,與女兒有距離,但大家的心都裝着對方」。11年前的構想,直至2020年才製印成書;這繪本,灌注了她多年間在灣仔與孩子相處的記憶點滴,以至體悟大人小孩心連心的情感歷程。孩童讀者真能完全意會線索牽引的意義底層?固然不能。但就文學體裁來說,一併讀到這些被喚起的「隱藏文本」,方能打開升華的可能性。
不同的隱藏文本擁各異的表述風格。如趙嘉雯的《陌生人》表面上是一個以馬頭人為主角,散播幸福花的幻想故事。隨着封面內版的話「我們在同一星空下,或許擦肩相遇過,或許一起期待着……」,旅程徐徐展開,開首和結尾共3條提問:
你聽到耳邊傳來的流水聲嗎?/你看見魚兒在天空中游來游去嗎?
你聞到花的氣味嗎?
翻頁當下,自不會有河水花香,魚兒亦不會在天際游轉。但這些感官假設勾動觀者的內在想像,搭構起現實以外的一方虛擬世界:城市化成汪洋,陌生人們如魚群,馬頭人伴着巨大的鯨魚把一朵朵粉花帶到到一處處灰暗角落……趙嘉雯回述創作源頭:「我覺得,所有人都有一種孤單感,差別只在於何時出現。雖然孤單或不開心的原因都不一樣,但感覺是相似的。記得在博洛尼亞,有外國人讀畢《陌生人》後很喜歡,即場買了一本。即使語言不通,單看他臉上表情和身體動作會知道他懂。這是我很開心的事,原來大家共享同一種感覺。」如同她在書展工作坊「製作幸福花」,讓他們把手寫的祝福卡送給身邊人;又如全書以黑色外皮襯上關合封面底的紅色橡筋帶,逐頁掀開,彷彿在窺看別人的日記——沒有實質的表層故事,然而,背後那種介乎個人與集體、梭越一己與他者內心的共情游走,投射出豐滿的影子文本。
有趣的是,《陌生人》書末插入一段後記格局的文字,記述作者街頭上親遇馬臉頭套人的經歷,似乎暴露了前部分潛藏的大人聲音:
在2018年的某一天,天氣很熱很熱,抬頭看會被陽光照射得睜不開眼來[……]物件投射入視網膜中也好像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而在某一刻,同一的腳步節奏中好像有些變奏[……]先是黑色的馬鼻,然後眼睛到豎起的耳朵和馬頭毛,停頓數秒後,我再仔細地看便發現他是一位戴上白色馬面頭套、身穿一件軍綠色夾克厚外套配黑色長牛仔褲的陌生男子[……]雖然我跟那位陌生人沒有任何交流,但他確實在那一刻出現,如為我送上了一朵花[……]
如此的散文質感。趙嘉雯坦言,創作去到最後已不再假想讀者是什麼人,「只專注表達心中的畫面」。想起諾德曼的話:超越孩子式的文本之所以存在,某程度上是「為了讓成年讀者與兒童共享關於影子的知識」。在我,兒童文學的核心恰在於搭築起兩個群體間,表意識或潛意識的溝通橋樑。
伴讀者角色
而大人在兒童的閱讀過程裏,實存有更直接的參與和介入。「伴讀」是其一。高佩聰解釋,繪本誕生源頭就是為着那群未太識字的幼齡孩童,故過程中,陪伴共讀的成年人角色不可或缺。若要從受眾層面討論兒童文學,假定兒童之眼接收的同時,還要想及和側近大人的互動。譬如說,這種伴讀的內嵌前設,使文本密滿半隱藏式的、能觸發問答的思探元素:高佩聰《生日快樂》的鳥瞰街景畫總彷彿「威利在哪裏」的尋人遊戲;趙嘉雯《陌生人》的畫面填滿各式各樣的符號,鼓勵小朋友數算躲在背景內的動物、彩蛋似地驚喜發現她上一部繪本的主角皮皮。伴讀自身也構成閱讀動機——「小朋友自發把同一本書看完再看,很多時都是因為喜歡與大人一齊的共同回憶,他們會回味『媽咪跟我說故事時很溫柔』」,高佩聰補充。
把視野推至文本外部,伴讀前,孩子能讀什麼書的選擇權亦落於大人掌內。作為香港繪本文化出版社創辦人,高佩聰切身明白,市場營銷佔據兒童文學定義、分類的一大因素。長年填鴨式教育制度下,香港引入或產出的童書傾向教育為主的功能類別?她認為未必,「只是香港人對藝術美感的想像相對薄弱,久而久之市場主導下就收窄了一些選擇,比如風格或內容上沒那麼多得意有趣的、童話幻想的書籍。」趙嘉雯的《陌生人》恰能充當例子。明明開初構想的讀者群是小朋友,成品出來後,竟收到不少閱後感指「這本書像給大人看而不是小孩子」。這樣的區分,關乎Kubrick出版社定位向來是成人藝術而非兒童繪本?趙嘉雯慨嘆:「如果成人先假定一本書是成人面向,把了第一關,兒童的接觸面就會大大縮窄。」她指,兒童對世界的感受力廣遠寬敞,「不要限制小朋友的眼光,不要用你自以為覺得他們明白的視角選一個畫面」。
訪問之後,我實地來到某間香港公共圖書館,成人區的高櫃格內,只見《陌生人》被孤零零地夾在什麼時尚插畫課、繪畫妙招、小清新塗鴉技法的索書號940繪畫類之中。回想,兩位插畫師皆不約而同點出,香港不乏優秀的兒童文學書,只是長期缺乏一個整全陳列、引介作品的平台。同樣的公有領域圖書館,高佩聰比較博洛尼亞和香港兩地,後者的童書區無疑尚有很多可改善地方:「在博洛尼亞,童書會封面向前地擺放,愈後排愈大本,較容易讓小朋友找到想要的書,特別是他們挑書總先看封面吸不吸引。相對,香港的童書多數封面黏在一起地直插書架,就算成年人想找資料都有困難,何况小朋友很多時候只能一次過把一大堆書拉出來,過後會隨意亂擺。」至於連鎖店以外的獨立書店,目前香港專門引入兒童繪本的有觀塘海濱的「繪本童樂」、荃灣南豐中心的「德慧文化繪本館」等等。高佩聰認為,以過去10年來計算的話,確實愈來愈多本地書店願意在營業時段劃出一個親子共讀空間,在地推廣氛圍大有改善;當下稀缺的反而是深度研究,「香港已存的評論多是導讀類型,希望父母看完後能活用在親子閱讀上,但針對藝術層面或不同主題的評論較少。而由於撰寫這些導讀的人往往是創作者,討論方向也不夠多元,比如歷史脈絡、作者背景或美學形式等面向都較少涉及」。現正修讀藝術系的趙嘉雯則觀察到,身邊不少藝術家早視繪本為重要創作媒介,不過苦無集中的研究發表地,討論變得零零散散,「相比博洛尼亞或歐美國家,感覺這文類沒有被香港大眾重視。假如你真的有心投入研究或創作,周遭沒氛圍下,動力也會大大減少」。
評論多寡,某意義上反映了一個文學類別受到何等程度的重視。以高佩聰為例,即便她是香港首名獲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的創作者,其《生日快樂》亦奪得第7屆佳作獎,網絡公共空間內並不見論者仔細切入研討其家庭系列三部曲。訪問前資料蒐集,「香港兒童文學」的認知亦彷彿停滯在幾十年前的時空,來來去去都是些經典舊名字。2023年,拿得上我們嘴邊的潛力圖文作家有誰?國際童書產業愈為蓬勃,業界爭相向世界各地輸出母地作品之時,香港是不是能撥出更多資源發掘、肯定、展覽本土的多元童書?兒童文學絕不是小孩子的玩意。以「大人重返純真並虛構出其所想的兒童形象」為軸心,這文類遠比一般人想像更複雜難纏,而高佩聰的《生日快樂》和趙嘉雯的《陌生人》,恰呈現了繪本可供深入鑽研的多層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