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嗱，澳門呀，大三巴呀，我幫你影相啦！」這邊搖着小旗的導遊大喊，那邊胡玉沛說個不停：「你知道上面有中文字嗎？」「有沒有留意聖母除了被7個天使圍繞，外框是牡丹、菊花？」然後他又跑上斜巷，雀躍介紹牌坊側面的設計師肖像，別人三句講完，他講30分鐘仍有貨。當香港旅遊業界及議員欣羨復活節假澳門旅客數字跑贏香港，這「探索號文化旅遊」創辦人深耕10年，笑言港澳是「你睇我好，我睇你好」，開關固然守得雲開，但他想開拓一條長遠的路。身為註冊城市規劃師，亦是胡氏集團公子，卡片背後是大串名銜，曾有人質疑他「你做導遊㗎？做呢啲呀？」他強調這是門專業，為記者設計一趟澳門之旅，4小時加鐘變8小時，由眼發光說到聲都沙，既肉緊這盤生意，亦肉緊這座城市。
深耕10年一腳踢
因為遊客人數的新聞，我由土瓜灣想到大三巴，邀胡玉沛受訪時本來提出一個「舒服」方案，由「探索號」團隊派人帶路推介值得看看的地方，完結後往辦公室去與創辦人坐定定再談。不過秘書確定行程後，很快便交低接待的「胡生」聯絡方法，自此由在口岸接人開始就是胡玉沛親自包辦。他得知我們想看澳門文化旅遊發展，為香港提供一個參考的視角，就安排先參觀葡磚工作坊，再到澳門大賽車博物館，最後上公司做訪問，以一頓午飯作結的4小時旅程。他上車先簡介：「我們來個小型體驗，希望透過今天安排的活動，感受到我們在澳門推動文化旅遊的默默耕耘。澳門是個小中見大的地方，土地面積33平方公里，亦即差不多30多個澳門才等於一個香港……」
不過打從車程開始，行程已經被心急記者打亂，反正面對面坐着，不如直接講講文化旅遊搞什麼、搞成點？他照答：「我們這間旅行社剛剛營運了10年，第一年已經跟本地餐廳合作做手工體驗活動。」他翻開手上導覽材料，指指一張旅客學做葡撻的照片。疫情之下，香港本地遊興盛，這些工作坊應該大受無法外遊的澳門人歡迎？他卻說：「我們很羨慕香港，其中一個原因是香港人口相對多，本地團體、學校或者市民都嘗試新事物；而澳門畢竟是個68萬人口的小城市，中小微企去孵化文化產業的時候，就不容易單靠內需。」
「哥哥」紀念活動應大搞
他提及自己欣賞的文藝活動，是曾帶團遊香港時參加的「黑暗中對話」，以全黑體驗理解視障生活，「這些是令人感動的文化體驗，因為當時澳門一些學校想建立小朋友的同理心而去，所以我的小小意見，是希望與中小微企或藝文團體多合作。我都會去提醒澳門政府當局，其實政府不需要什麼都做，最重要是給予空間去提攜創意單位，發揮民間力量都很重要」。自家製的文藝活動，他認為既可延長旅客留在城市的時間，亦因不可替代，有「來這裏就是要看這個」建立地方特色的效果。「作為澳門旅客的角度去看香港，我們會刻意買船票或車票看演唱會、歌劇、文藝表演，特別是剛剛過去的張國榮逝世20周年紀念，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香港的文藝單位或政府代表，就會大搞，製作以廣東歌為主題的百老匯表演，要令表演恆常化和適當地市場化，不是說一個show做兩個星期就『Yes!我們已經有兩萬人看過』便算，一定要放心去栽培、去試 ，哪怕開頭入座率不高，到漸漸被人認識的時候，全世界歌迷都會去，到尖沙嘴海旁買張票，去享受這場廣東歌的盛宴。」
極度客製化 不做罐頭團
胡玉沛的旅行社生意可說是廉價團的相反，為客人度身訂造行程，「這3年來做不少的，是為內地以至香港不少學術單位安排研學團，幫他們安排到不同的高等院校去上課」；也接待公司的員工旅行團、帶來開會的商務客來個社區遊。「如做建築的就帶他們看建築、跟本地建築師交流，要極度客製化，不是罐頭，賣的內容每次都不一樣，這些客戶不是為博彩而來，甚至有到上海工作的法國團來澳門7日，我都夠膽死給他們安排每天行程。」 留澳門7日？驟聽誇張，事實上訪問當天他設計以了解文旅發展為主題的行程，第一站已經因成功挑起記者興趣留到超時，其實該葡磚工作坊的填色套裝較適合小朋友玩，但他把主題捉緊，拉負責人一起談葡磚工藝背後的中西藝術交匯、如何轉化為文創產品，轉眼到下午1點，他立即更改計劃，改為先吃午飯。
聖保祿學院「中國第一」
飯後我們「加單」，提出趁雨後有日光，不如先為他拍張照，讓他建議一個地方，他轉轉腦筋起行往大三巴。那可能是全天最精彩的一節，他先到牌坊毗鄰沒人停下多瞧一眼的廢墟站住，說起聖保祿學院的歷史，「這是全中國第一座西式高等教育學院，有什麼厲害呢？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神父1582年來到澳門時，與歐洲傳教士，都在此學四書五經及寫漢字，而東南亞傳教士及華人就在他們身上學天文學、幾何學……」落到牌坊面前，他照樣滔滔不絕，除了解釋細節，連右邊銅像比左邊乾淨都說一番，「前幾年文化局幫兩位（銅像）洗白白，如果效果沒有問題，就會幫其他幾位再洗一下，因為銅像已經受幾百年洗禮，是時候要保護了」。接着又奔上斜路，演起他最常對客人說的笑話，指向遠處與大三巴相對的新葡京酒店：「澳門就是那麼特別，夜晚你可以like James Bond rolling a dice，但一到早上就會（帶着哭腔）說：『Mr. Wu你要帶我去媽閣廟或大三巴牌坊，因為我要禱告贖罪，昨晚lose a hell lot last night，我尋晚輸×晒呀！』」這些聽上去像微枝末節，但巧妙地讓人感受到他並非死背資料，反倒像個澳門朋友在帶路，「加入一點對澳門城市佈局的體會，文化旅遊就是這樣的，要從不同視角去包裝、演繹」。
怕香港變玻璃之城
站在斜巷上俯視着來來往往的遊人，想着他剛才往上跑回頭待我們跟上的熱切神情，精彩的不是景點，是那份燃燒着的落力。問為什麼你那麼投入帶團？「我喜歡歷史和有保護文物的心。」他在加拿大讀城市規劃，回流當過公務員，前途基本上光明，不過還是繼承父親創業之路，其父胡順謙昔日做冷氣起家，今為胡氏集團主席。胡玉沛關心保育及城規議題，曾為政府城市規劃委員會及文化遺產委員會委員，現時仍身負經濟發展委員會公職。而他為人熟知的，是在2007年間澳門興起反對政府建高樓影響東望洋山景觀的浪潮中，加入以公務員及學生佔人數最多的民間組織「護塔連線」。說到香港的皇后碼頭，「雖然我不是香港人，但都很可惜，還曾特意去拍照」。「因為它是一個城市發展的年輪，其實內地都有這個情况，我不希望香港重蹈覆轍，內地城市都開始重視（保育），現在世界愈來愈多城市千城一面，如果香港繼續向這種（方向走），就會變成玻璃城市，失去原有的內涵。」
吸客彈藥不必一次用盡
然而緊張保育加創業10年，都不等於可以保持帶團熱度，湊客要花盡唇舌、排難解紛，可以選擇坐鎮公司指揮吧？「如果這樣說，我心底是有一種自豪感，對家、澳門的自豪感。除了搵食之外，希望讓澳門人知道澳門是more than the chips on the table（不止賭枱上一堆籌碼）。」這盤生意經營幾年後，至2018年底他終感覺站穩陣腳，「總說港澳、港澳，很難分得開，通常旅客是到香港才安排來澳門的行程，但我最近是開心的，因為捱出頭來，終於有國際旅客直接來澳門玩，他們會從澳門進、香港走，因為香港較多國際航班」。
香港立法會議員研判，清明及復活節長假旅客數字輸給澳門，歸因澳門轉身快，推出吸客優惠夠進取，胡玉沛認為雖明白疫情之後政府着緊復蘇成績，很難從數字抽離，實際上自1月向內地及港台旅客放寬防疫措施，公司業務亦即時回暖。「旅遊局在內地如小紅書、抖音的大平台推廣，甚至局長都親自出馬，還推出酒店住宿、船票優惠，作短期刺激，如果你說轉身轉得快，可能是這樣理解。不過我們也疲於奔命，所以我呼籲政府，彈藥毋須一次過用盡，可以分階段做推廣，才延續到效果。現在令到我們壓力最大的是服務質素受影響，由聘請導遊、旅遊車師傅到酒店預約，突然間旅遊業界成本增加，連洗車轉換的時間都不夠，怕服務不周。」
缺導遊司機最頭痕
他經常親身上陣，背後亦因面對人手不足問題。他形容導遊被視為「市井」的職業，但文化旅遊既需具豐富知識，又因國際客戶多，對語言能力有相當要求，如能講西班牙語種的導遊就很缺人，門檻其實很高，「現在恆常幫我工作的導遊只有6個」，得聘請資歷深厚的「師母」、「師父」級人馬，更試過在戀愛巷偷聽旁邊導遊口才不俗，就出手搶人才，抄低電話請她來帶內地團。大巴司機也不時令他頭痕，「澳門（旅業）騰飛時做慣罐頭式的廉價團和購物團，他們不明白你在做什麼，對客人的態度、語氣都需要再培訓和改善。我最記得有一年接待馬時亨，想跪下求司機幫忙加班，問可不可以多租1個小時，『我就係唔加班，吹呀』，態度很差，人家只不過想晚飯之後四處看看，最後客人只好打道回府。」
不要兒子立刻繼承「探索號」
他相信文化旅遊是旅業可持續的出路，人力資源有限，不如將搵快錢心態減輕一點，以質取勝，不止靠走馬看花的人逼爆景點，路可以走得遠一點。結果我們這天快閃中仍然「慢」遊，距離原定行程已超時兩小時，靈活刪掉最官式的公司訪問，動身往最後一站大賽車博物館，看官方如何將幾天賽事延續為全年的文化體驗。他說博物館早在澳葡時代已存在，疫情期間抓到好時機全面翻新，加入互動及科技元素，「比我細個時型咗好多」，他帶9歲兒子來玩至少個多小時可樂此不疲。
黃昏時道別，我這個香港客好奇問他最後一條問題，守護與述說澳門故事，你想像兒子長大後會活在怎樣的未來？「『探索號』他日仍存在的話，我都想他不要立刻繼承，試吓有沒有一些想法去創業，找到自我。」說着當年學成後回澳門，他語帶沙啞，「我對這個城市是真的很愛，想做好自己、貢獻澳門」。儘管在他的年代，持城市規劃專業不是做地產就是教地理，即使到今天，許多專業技能在此地仍缺乏認證制度，事業發展又重人脈，「澳門是很過癮的，需求比學歷重要，大學畢業做銀行職員薪金萬多元，但做荷官隨時1.8萬元，開貨櫃車可能幾萬元1個月，好像不用讀很多書也有不錯入息，人們不求上流，會令整體社會競爭力及多元產業發展都受影響」；加上本地市場小，專業出路亦狹窄，對躊躇着發揮所長的有志者是侷限。別人笑他「做呢啲」，他自信文化導遊是有空間讓他發力開闢一片天的專業，「我希望下一代做什麼都不要緊，總之心中有團火，不要因為社會上的制約而滅。如果火全滅掉，這個城市就不會有希望了」。
結合胡玉沛與澳門文化評論人、《隱形澳門》作者李展鵬推介，以觀看當地旅遊發展本身為主題的不一樣澳門旅遊指南，載於另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