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烏甸尼主辦的遠東電影節(Far East Film Festival),今年來到第25屆。從意大利一個小城市開始的小規模節日,慢慢成為歐洲大陸上傳遞亞洲電影的一個重要樞紐,尤其集中選播香港電影,可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蹟。過去一年,港產片也幾乎奇蹟地反彈,誠如大會場刊所說,不單「Hong Kong filmmaking was reborn」,而且「get back at its feet and taste greater success」。適值電影節的四分一世紀紀念,大會邀請了杜琪峯(杜Sir)導演出席,並選播他三部作品:《文雀》(2008)、《奪命金》(2011)、《華麗上班族》(2015),目的是讓觀眾透過杜氏在槍戰、黑幫類型片之外的作品,一方面回顧他的創作寬度,同時也側面反映香港過去25年的社會變遷。筆者是本屆電影節參賽作品《全個世界都有電話》的聯合出品人,有幸前往意大利出席盛會,並且在大會即場得到杜Sir應允接受專訪,一談他對遠東電影節以至香港電影這25年所經歷的轉變,同時分享這幾部舊作的創作意念和場景選取,從而再帶出他對香港電影未來發展以至台前幕後傳承的看法。
問:第一屆烏甸尼遠東電影節在1999年舉辦,那時港產片在外國影迷心中可說是正值巔峰,無論是你的作品,或是吳宇森、徐克、林嶺東,以及王家衛等,都深受觀眾歡迎。這25年間,香港經歷了許多變遷,而你最近也出席了歐洲的不同影展,你覺得歐洲以至世界的觀眾,怎樣透過電影去理解當中的變化?
答:比起二十幾年前的歐洲,他們對香港電影的理解程度其實深了很多。10多年前,他們還要靠很多sales agent去香港買片,或者有些電影公司自己去買片,例如康城、米蘭等影展。現在的渠道多了很多,電影的開放程度隨着互聯網的發展快了很多,所以影展對全球推廣香港電影的重要性便不如以前。隨着時代轉變,無論歐洲或美洲,睇香港電影方便了很多。
可是,香港電影的影響力卻不及從前了,遠遠不及1980或90年代初那樣蓬勃。香港電影曾經有段時間,可說是出現了青黃不接的局面,甚至有點脫節的感覺。之後出現的這一批新導演或創作人,創作題材上可能沒有從前那般活躍,商業化元素也沒有那麼強。
而且這個「脫節」時期比較長,很多新導演都沒有看過以前的拍攝過程,作品還有很強的實驗性質,有時甚至還帶着很強烈的香港電台的色彩,不是說香港電台就不好,但這些作品的吸引力跟全盛時期大大不如了。
中間這個空檔時間相當長,歐洲人對香港電影的熱中程度減退了,我相信需要一段時間令他們再了解這一批新導演,同時出現一些突破性的故事,才能明白純粹以香港(為本位)的故事。
同時間,世界電影更多元化了,東南亞國家如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越南、菲律賓等都在出產電影,韓國的成就更已經取代了香港以前的地位。隨着時間的轉變,潮流也不斷改變,之後不知道會是哪一個地方(跑出)。
這樣的環境下,(對電影製作)是個挑戰,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在於大家很容易便能夠看到新的作品,壞處在於大家不珍惜。以前有一部戲了,還要是VHS,真的要是好片才會買,之後是LD、DVD。現在隨時一撳就可以觀看,大家便變得不再珍惜,不會好concentrate去看完一部電影。
問:說到鄰近地區的挑戰,最近香港電影和流行文化看似再度蓬勃起來,不少人把目標放到「衝出亞洲」。其實早於2000年頭,銀河映像已致力製作以「泛亞洲」為背景的電影如 《全職殺手》、《瘦身男女》、《向左走向右走》等,又或較近期一點如《華麗上班族》、《單身男女2》等。隨着串流平台的普及,不同語言和地方的節目愈來愈多機會接觸全世界的觀眾。你認為香港的電影人,如何可以打破地域界限,真正開拓區域市場?
開拓區域市場需先打穩陣腳
答:其實早在李小龍的年代,我們就已衝出了亞洲。擴充(市場)是一件好事,也是必然要做的事。不過首先要在本土做出成績,否則沒有人會願意跟你合作。合作的環境從來都在,重點終歸係你自己。
世界電影的潮流,始終依靠個人成就,十分依賴導演和創作人。當你打穩陣腳之後,合作機會就自然會多。最緊要自己夠實淨,就自然有人會拉攏,不論是香港也好,馬來西亞又好,日本都好,韓國甚至是美國去主動刻意拉攏了,其實從前荷李活都拉咗好多香港(導演)過去。
投資者最緊要要睇成績,有成績才願意投資。另外政府支持也很重要,從前只是口講支持,𠵱家就畀錢先最實際,(資助了)幾百萬就可以(配對)再找幾百萬回來,大家努力一點,就有信心可以做多一點作品。
問:剛才說到衝出亞洲,題材要多樣化一點。好像《奪命金》、《華麗上班族》這些作品,你便選取了商業社會作為背景。香港作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偏偏以商業為題材的作品較少,你是怎樣看這個現象?
答:從前我們很盛行笑片,星仔(周星馳)就最叻,無厘頭文化自成一家,此外gangster movie也很成功。講到商業社會,香港除咗地產之外就係是金融,這兩樣事情每日都在我們身邊發生。我的看法是,裏頭有好多機遇、際遇發生,許多人整天都好想不勞而獲,如果投資一蚊就可以得到十蚊就最好了!經常只係想找到一隻股票,就算賺唔到十蚊,最好短時間內賺到兩蚊,都已經好興奮同陶醉。這類行為十分依靠運氣,說穿了即是貪婪。1997年之後這種行為就更加明顯,當然這不止在香港而是全球性的,否則又怎會出現華爾街2008年的financial crisis,投資銀行包裝了垃圾出來賣,而且又有人會買,成個世界都係明知有問題又依然繼續做下去。這種環境底下,我們無辦法可以避,就算你耕緊田都想去買股票而唔係靠生產。巴菲特說過「別人恐懼時我貪婪」,但事實上無人會做得出,結果每次都係咁都係中招。
問:那不就是《七人樂隊》中〈遍地黃金〉的故事?
答:我自己都有投資也有損失,所以會反思自己的行為,就係明白遲早股票、金融、樓價都會咁(下跌)。你明白有economic cycle,明知會有recession出現,到時樓價唔係淨跌10零20%,股市唔係跌到14,000點、12,000點,係跌穿10,000點都會。所以當一個人輸運的時候,當中(的故事)好dramatic,有好多人性的東西。所以我拍《奪命金》,就係想反映這方面的故事。其實(風暴)遲早又來,只係大鑊定細鑊的問題。如果大鑊的話,真係跌到阿媽都唔認得!老子講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是如此,就係應驗在這個時代。
問:談到《奪命金》,戲中有三條故事線,而當中的場景也落在三條風景線上(尖沙嘴、觀塘/九龍灣、土瓜灣),整個故事好像有意地跟這三個地方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互相呼應。記得當時你說過這個故事的結構特別嚴謹,是否因此有了這樣的場景設定?
答:創作《奪命金》的時候,第一件事就係想擺脫有槍的東西,唔想淨係拍這類戲,亦好想嘗試去逼自己在一個狹窄空間內創作,何韻詩在銀行那段就係要咁迫狹,就係要逼自己在這樣的處境拍攝。當我去做research之後,知道當中嘅設定同場口,就希望(電影)盡量有實感,於是做出來的景比較少,去到現場見到什麼就拍什麼,所以這個故事出來就不像以前那種手法。
問:今屆電影節另一部選播的《文雀》,用一個比較俗套的說法,那是你「拍給香港的情書」,記錄了香港「逝水年華」的景色,還有甘棠第、醫學博物館等歷史建築。想問香港的城市空間和景觀,又是怎樣影響你的故事創作和人物塑造?
答:當時拍《文雀》,某程度因為清拆皇后碼頭而感到有點唏噓。想透過電影的記錄,(讓觀眾)明白時代就是如此。有時我睇番粵語片,那時很少外景,即使有的話,周圍的景觀不是很完整,但也能夠看到那時的生活,即使戲是假的,這些背景全部都是真的,如果沒有電影嘅世界,我就無辦法睇到咁多50年代(的香港景貌)。
雖然我在50年代出世60年代長大,透過電影睇番當時社會又是另外一回事。原來上海街是這樣的,深水埗又是另一個模樣,還有彌敦道等。於是在(清拆)皇后碼頭這個機遇下,成全了《文雀》這樣老套的故事,說一種過氣的「職業」,取景就找來舊的場景,就算個天台都盡量找個舊一點的,將一些過時的東西放進去,可能20、30年後睇番部戲,大家會發現原來那個地方本來如此模樣。
問:其實不用等20、30年,現在重看《文雀》也挺唏噓,覺得無論是角色或是現實中的市民,那時都很寬容輕鬆,悠然自得,現在可能已經沒有這種閒情逸致去浪遊?
答:係呀,可能現在要拍踩單車,仲要係咁老套的踩單車去影相(都不大可能),所以盡量在戲裏面帶大家返去舊時香港,記錄過往曾經發生過的事。
問:這兩三年,流行文化圈湧起大量新人,無論係新導演,抑或幕前的「偶像」,似乎都氣象一新。你怎樣看現時影圈的傳承?現時是否有足夠的產量讓他們鍛煉,從實戰中學習?跟從前電視台/片廠相比,拍攝或演出機會都好像比較少,也少了比較系統化的訓練?
新導演欠機會 調度場面未達水平
答:在那個青黃不接的時期,香港電影就缺少了很多東西。譬如現在的拍攝都是以digital 方式,(導演)一路開機一路拍,結果就不是每個導演都好識得鏡頭運用。此外,(他們)調度場面也未達到水平,因為新一批導演根本沒有見識過大場面,那些製作都去了大陸,這樣便會影響到自己的作品。還有,現在沒有多少導演懂得拍動作片,以前多數導演都能拿揑到動作拍攝,但現在有誰會把動作拍得好?因為他們根本未見過那些場口,唔係好多導演可以調度到那些場面。以前好多導演都好識設計,譬如林嶺東,後來陳木勝在我們身上看過好多,所以動作片就難唔到他們,還有就是最後一批副導演,好像鄭保瑞、葉偉信、林超賢等。之後的導演好像都缺乏這些經驗,有點可惜。最近像是有點希望,這幾年有幾部戲比較收得,但是能否就此夠支撐到未來嘅電影發展呢?
問:剛才說了創作上的傳承,那麼演員呢,你怎樣看他們的傳承呢?
答:有好的劇本、好的導演,就會出現好的演員。如果個劇本是爛的,你有幾叻嘅演員都無補於事。就算好似𠵱家香港MIRROR那樣,名氣好像很大,其實就只是算較多人認識而已,單靠忠實(粉絲)的支持,也不算是很大的幫助。
你知唔知發仔(周潤發)剛剛出來(拍電影)的時候叫咩名? 叫做「山埃發」,部部戲都唔掂;梁朝偉都捱了好長時間,劉德華都係一樣。(演員)要遇到好的劇本以外,仲要有啱嘅「尺寸」。一遇到啱嘅尺寸,發仔就跑出嚟,華仔就係靠那些類型片,古惑仔、愛情片那種,梁朝偉有好多層次,都要遇到王家衛才行。所以最後都係要睇創作人。創作人才可以製造到明星。當然演員的心血都不容忽視,但是一部戲不單止靠演員,還有剪接、美術、音樂等,譬如攝影師又是另一種創作,中間會有好多東西產生出來,所以演員長遠都係要靠創作。當然,不一定每個演員都要經過(這樣過程),總有一些例外,有才華的無理由會不成功的。
問:銀河映像20周年的時候,拍了《樹大招風》作為紀念,轉眼間30周年又快來臨了,你有沒有類似的計劃?
答:不會了,隨着時代轉變,我覺得應該要做的事都已經做好了。我當然希望自己繼續拍電影,希望可以keep到自己的 passion。幾年前,我已經說過自己的心態係可以拍快樂的電影,拍一些可以享受的電影。如果一部電影投資的金額小,便少錢咁拍,這樣不會磨滅到我自己對電影嘅passion,這個才是最重要。
預告:下周繼續有遠東電影節報道,專訪電影節顧問Tim Youngs。
後記
訪問翌日,杜琪峯導演出席電影節的masterclass。有意大利觀眾對杜Sir透過電影保留香港昔日風貌文化表示欣喜,追問還有什麼最希望保留,他表示「就是對香港的尊重」。另外有人問到他最喜歡的電影,杜Sir說沒有哪一部是他特別鍾愛,如果說到投放了最多感情的,他說是《柔道龍虎榜》,除了是自己成長時期觀影的回憶之外,就是鍾情當中不斷鼓勵大家「加油」的精神,提醒大家在困難時候都要繼續努力,一定要向前行,每日都要保持希望。這是杜Sir在SARS之後想送給香港人的信息,相信今天亦是如此。
鳴謝
在此再次衷心感謝杜琪峯導演於抵達烏甸尼的當日即時應允訪問邀約。同時感謝舒琪導演、Winnie Tsang女士、杜祈知先生的幫助與提點,方能於匆忙之間促成是次專訪。此外,多謝《緣路山旮旯》、《全個世界都有電話》導演黃浩然臨時權充攝影師,令圖文生色不少。
訪問、整理˙奇夫
圖˙黃浩然 《緣路山旮旯》、《全個世界都有電話》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