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紙仔飛出游乃海 命加案的銀河創作道

文章日期:2023年05月07日

【明報專訊】《命案》上畫,不少觀眾把注意力放在鄭保瑞重作馮婦,繼多年前的《意外》與《車手》再與銀河映像合作,會否擦出新的火花。

可假如你是杜(杜琪峯)、韋(韋家輝)的長期影迷,你自會輕易在片中認出多項韋的簽名式影像元素——無論是人可否勝天這大主題(幾乎由《和平飯店》和《一個字頭的誕生》開始,從未間斷),抑或塌山泥、行雷閃電(俱見於《辣手回春》)、背畫符咒(脫胎自《大時代》與《世紀之戰》)、鬼上身各種怪力亂神(由《神探》到《神探大戰》),以至林家棟歇斯底里的演出方式(「我是花,我是花……」),處處都看出韋家輝的影響所在。

為了溯源考究,一探虛實,我們特別約了追隨韋家輝編劇多年,現在貴為銀河映像創作總監、《命案》的監製兼編劇游乃海敘理傾情,由《命案》說起,逐步進入也許是銀河只此一家的創作模式。

■答

游乃海,「銀河映像」創作總監,中學預科時「突然很想做編劇」,碰巧無綫電視招考編劇,便以19歲之齡踏入影視之途。初隨張華標,1992年轉隨杜琪峯,後者1996創立銀河映像時邀請他加入,之後憑《大隻佬》、《黑社會》兩度獲頒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更三度摘下金馬獎最佳編劇榮銜

■問

朗天,作家、影評人、文化策劃,著有《村上春樹與後虛無年代》、《後九七與香港電影》、《行者之錯步:誤解老子‧悟解老學》、《永遠不能明白的經典電影》、《懺者其誰:感觸莊子自由心靈》、《香港有我:主體性與香港電影》、《反復:本體論易學之建立》、《反復:易經新寫》、《正在思想:當代哲思十八家》等近30部作品

問:江湖傳聞說《命案》原本叫《命運》,有這樣一回事嗎?

答:沒有這回事,它一直叫《命案》。我一直很喜歡這個片名,因為它包含了銀河映像兩大元素——「命」指我們喜歡的命運主題;「案」指我們拍攝最多的犯罪片。電影最初是一個運用風水命理、紫微八字去查案的故事,後來演變成一個充滿命運和巧合的案件,再慢慢變成現在這個大師幫潛在的變態殺手改命的版本。

問:不同的版本相異之處在哪?

答:在創作過程中,故事裏每個人物都曾經當過主角。有一個版本是大師去拯救妓女,他們是主角。另一個版本那個警察的戲分很重,楊樂文飾演的少東只是目擊事故之後變成連環殺手的配角。我不斷設想,這個當主角的話故事可以怎樣?那個是主角情况又如何?最後發現最好玩的是:大師協助一個注定會殺人的「壞人」去改變自己。因為由大師去救一個被人殺的受害人,我自己覺得不免熟口熟面。宿命的主題杜生、韋生都已演繹過多次,現在的版本涉及個人選擇,出來的信息可能會有所不同。

15年前的劇本

問:你這樣說變相印證了我觀影以來的想法。作為一個觀眾和影評人,假如我說《命案》這部電影的創作主導權操之在你而非鄭保瑞,你會同意嗎?

答:這個關於大師和少東的劇本根本是2008年我和歐健兒一起構思的,但花了1年時間我無法寫下去,因為我並不了解少東這個人,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無法立體呈現他這個角色。杜生見到我這樣,便着我不用「死去」,先幫韋生寫好其他戲,像《單身男女》、《高海拔之戀II》、《毒戰》和《盲探》等。2013年我重拾它,李春暉和Angus來幫忙,寫了第一稿。然後又待到2020年,杜生跟瑞導提起有這麼一個劇本,邀請他執導。

問:找瑞導是杜生的主意?

答:是《命案》另一個監製Elaine(朱淑儀,銀河映像行政總裁)首先提出的。你知道的,那時碰巧遇上疫情,瑞導賦閒。大家想趁疫情在香港多一點拍攝,讓多一些人有工作機會。劇本那些驚慄元素很適合讓瑞導處理;他拍那些很有力,大家都同意的吧。當然,杜生和我們大家一向都非常欣賞瑞導,一直都覺得他是一個勁度十足的導演。

問:你可曾想過由自己執導呢?

答:有想過。《跟縱》之後我便想搞一齣較簡單的戲。《跟縱》我自覺拍得不好。那些場面我現場不太控制得來,所以下一部我想只集中在劇情和幾個人物之間的關係。然而,愈去到後期我愈怕麻煩。瑞導拍攝《智齒》時我去探班,現場又大風機又灑雨,我在現場覺得很煩,開始有少許害怕。回看劇本,故事開頭部分,以及塌山泥那些場口,假如由我去拍,應該不會像瑞導那樣好。所以現在於拍攝現場看瑞導指揮,其實十分享受。看他拍戲,就像看杜生那樣,開心得很。

問:依你說,瑞導是小杜生了?

答:他可以用畫面、風格、氣氛和味道把你的劇本、整件事昇華了。

問:但說到杜生,他比較傾向在現場「飛紙仔」,而《命案》則是預先寫好劇本去拍的吧。

答:是,但因為我們曉得瑞導很厲害,我會因應他而有所調節。例如結尾,其實一早預計最後30分鐘會改動。

放心瑞導拍鬼上身

問:是鄭保瑞他改的嗎?

答:不是,我對第一稿的結局也不滿意。原本的結局失諸老土,由陳湛文和楊樂文兩個大打出手,究竟樂文應否殺死湛文?有點像電視劇。我不想這樣。假如不是由瑞導去拍,我未必寫鬼上身。當然還有其他的可能,但一想到由瑞導拍鬼上身,應該很好看。用鬼上身演繹家棟的精神病,我便曉得瑞導該拿捏得分寸無差。

問:鬼上身的意念是否來自《神探》?

答:不是。是我問李春暉,寫家棟發神經但又能替人改命有什麼方式顯得較合理?他對術數或中國修行傳統很熟悉,他就向我建議鬼上身,即中國傳統的奪舍。

問:鬼上身和奪舍有少許不同,不過不重要。總之你的意思是雖然由你主導,卻有因應瑞導而作出配合、改動和調節?

答:可以這樣說。現在影片開首1小時的場口基本跟原劇本一致,只有裏面的對白和細節設計有變,我會依演員的演出和導演的調度而作適當的調節。

問:那麼有沒有「飛紙仔」?

答:你可以叫這作「飛紙仔」。因為每一天拍攝每一場我都會改,當然盡量在大家到達拍攝現場之前便已改好。

《三人行》即席創作

問:即沒有現場「飛紙仔」,不像我所聽聞的,拍攝《三人行》時的故事。

答:哎!《三人行》時能確定的只有醫院那個景,有什麼演員、發生什麼事,全部不知道。只知道每天9時開機,拍什麼,由我告訴杜生和大家。情况不能同日而語。你知道嗎?起初《三人行》的編劇不是我。杜生先在上面拍了一些場口,然後停機了一陣子。農曆新年後復工,杜生在一星期前才找我。根本什麼也重頭來過。我只知道有哪3個角色身分,有一個模糊的骨幹,人物性格、分場也不清不楚的。我差不多是現場即席創作。

問:也許杜生和韋生喜歡這樣創作吧。當年《暗花》的創作神話,就是杜生帶着梁朝偉和劉青雲到澳門隨意拍攝了一些場口,然後由韋生過來串好整個敘事。你隨他們一路走來,會否看着看着,也十分享受這種方式,以至現在也有意無意做同樣的事?

答:我沒有他們那樣瘋狂、大膽,我害怕的。像《黑社會》,現場設好機位、燈光,然後只等你的劇本,壓力真的太大了,去到頭皮發麻,冷汗直流的地步。《三人行》全組停機的那次,我更情緒崩潰,回到酒店久久不能不平復。我之所以抽雪茄,就是杜生見我太緊張,着我跟他一起抽,我發現抽後又好像真的可以定下來,靈感便來了,於是便一直抽到現在。有時我都覺得杜生只知道自己不要什麼,卻未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要不斷提出來,讓他試,他就是這樣一個永遠在尋找的創作人。

問:說來你已克服了你所說的恐懼。

答:不知道這是否稱得上克服,只曉得後來我沒有那麼害怕,但前提是我身邊有杜生,或者瑞導,假如又要我拍,又要現場飛紙仔、度戲文,便肯定弄不好,就像之前《跟縱》的經驗。

問:那你相信命運嗎?《命案》是否代表你的看法,人最終可戰勝命運?

答:我不認為戰勝了。基於我加入電影行業的一些經歷,我是相信有命運的。哪管它是因果、道,或上帝安排,都是人無力去……都不在人的領域。人的力量在於做好自己。那又涉及命和運的分野,命已定了,但運卻可以時好時差,運度較好可能就對應我們可以做到的,所謂趨吉避凶這事情。

港產片屬「情緒市」

問:香港電影的命運又如何?這兩年香港影壇湧現了不少新秀,一些「四字電影」的導演更氣勢如虹,你怎樣看?有感到競爭壓力嗎?

答:用股票的術語說,最近港片向好的潮流屬於「情緒市」。積極一點看,我們要問的問題是:這一風潮可以怎樣延續下去?大家可否藉着這個勢,帶動更多電影人拍出更加出色的作品。

問:怎樣才是更加出色的作品?

答:對我來說,類型片是重要的。如何結合社會議題關注,拍出更遼闊、更令人看得愉快的電影,該是關鍵所在。我有留意新一浪港片很靠謝票「谷票房」,其實謝票之風源自大陸,《毒戰》時已是如此,我們要不斷到不同城市去。不過大陸比較戲院本位,你謝票是「谷」戲院的人氣,香港的情况則着重與觀眾交流。當然,支持戲院抑或觀眾,兩者並不排斥。

問:除了杜生和瑞導,你最想合作的一位導演是誰?

答:假如不限於華人,我會答塔倫天奴或基斯杜化路蘭。看他們怎樣寫一場戲,怎樣用商業包裝、實現一些高概念(high concept),實是賞心樂事。

文˙朗天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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