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矛盾只因太科學——賈勝楓

文章日期:2023年05月07日

【明報專訊】第25屆烏甸尼遠東電影節來到最後一天,導演賈勝楓憑藉《流水落花》奪得了White Mulberry Award for a First Feature Film(Special Mention),藉以表揚其首次執導的成績。就在頒獎前的不足12小時,相約他在電影節主場館快談半句鐘,說的既是電影,談得更多的是人生。在一個所謂「半途出家」的新導演身上,呈現着諸多看似矛盾的身分。一個熱中文學的理科生,一顆相信宿命的科學頭腦,一個追求工整計算的藝術家,如何在花落錦田的河畔,繪出行如流水般的詩意畫面。

好勝的詩人(a competitive poet)

4月28日的晚上,《流水落花》在烏甸尼Teatro Nuovo劇院作歐洲首映之前,賈勝楓連同太太兼本片編劇羅金翡及女兒一同上台向觀眾致謝,然後簡介電影就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家庭故事(poetic story)。在樹下寫詩,既是錦田河畔流水樹影的意象,也是導演名字——「勝楓」的投射,承載着父母的期許。「我是11月出世的,那是楓葉盛開的季節。爸爸就希望我的未來事業能夠勝過那片楓葉的大紅。雖然表面上好像很好勝的樣子,可是他又用了一個婉轉的方法說出來,不是叫『志聰』那樣既有志氣又聰明的直接,而是希望我能夠用一個比較詩意的手法去成就這種祈盼。我想這多多少少對我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而這種手法用於電影也是成立的。」

這種溫柔婉轉的爭勝心,恰如戲中鄭秀文飾演的「天美姨姨」一樣,起初帶有一種企圖心,有種不服輸的意志,面對不公平對待時想站起來抗爭,但是又轉化為一種內斂的溫柔,「寧願任細水再長流」,慢慢贏得回來的,是寄養兒童的信任和認同。也許這種轉化早就像導演名字,潛意識地滲入了戲內戲外的意象當中。

導演個人的經歷,既不知不覺地滲入了人物性格,也放射到戲中漫山翠綠的影像。身為元朗人的他,童年時放目四野盡是鄉郊的翠綠,不止是流水淙淙的錦田,還有時常穿梭旅行大小刀刃般的巒巒山峰。更重要的是,場景如何反映人物隱然退居的心態。「(天美姨姨)係一個唔係好想見到人的角色,如果她要搬屋的話,我相信佢唔會搬去旺角、深水埗、中環,而係一個無咩人的地方,可能係一座山、一條小路、一座橋、一條流水、一間屋仔,我想這就是天美好鍾意嘅半隱居生活。所以就選了錦田這麼exotic(異地風情)、這麼唔似香港的地方。這是純粹從角色出發,而不是為了想拍一個好靚的香港而已。」已故荷李活導演Peter Bogdanovich說過「Location is as important as a character」,大概也就是這樣的意思。

簡約的說書人(a minimalistic conversationalist)

大學時期讀科學出身而又熱愛文學的賈勝楓,創作時總愛做足紮實的研究,就像一個理性的畫家,下筆前都規劃得鉅細無遺。潛意識影響到他創作《流水落花》這作品,包括奧地利導演Michael Haneke的首作 《第七大陸》(The Seventh Continent)、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及蔡明亮的經典《愛情萬歲》,都是以固定的空間、極少的對白和有限的人物所產生出來的故事。「我好想用這種方式去拍一個複雜的故事,用一種simple的方法去拍,但simple不代表easy,因為subtext(潛台詞)是很重要的。」《流水落花》的時間寬度橫跨超越10年,中間不斷穿插新的人物與衝突,賈勝楓卻用了克制的手法,盡量將不必要的段落減掉,將過度煽情或商業的節情刪走,精準節約地以畫面來敘述故事。他解釋:「什麼叫做perfection呢?未必係你無嘢可以再加進去(劇本),而係無嘢可以再拎走。」

訪談中跟他分享早兩天專訪杜琪峯(詳見上周「星期日生活」)所提及新導演缺乏場景調度或鏡頭運用的經驗,自認「新導演中的新導演」的賈勝楓表示認同,明白新導演的難處,但同時認為「處理大場面做得好與唔好不一定100%跟經驗有關的,不能說無經驗就判了死刑。最重要是導演自己的想法,以及做多一點準備。如果把storyboard設計得精細一點,每一個人物的走動,你去諗100次,相信出到來的東西也不一定會太差。」尤其是他看過奉俊昊導演《上流寄生族》(Parasite)那些極度仔細的storyboard後,賈勝楓籌拍《流水落花》時,也曾經想挑戰自己,為每一鏡預備了分鏡圖。雖然最後能用的大概只有一半,事前做早了準備工夫,無論現場出現什麼變化,大抵都能從容面對各種突發情景。

意象的化學師(a figurative chemist)

既不是電影工業的「紅褲子」出身,也沒有受過電影學院的正規培訓,賈勝楓能夠以導演身分出席各大影展以至頒獎典禮,仍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中學專修理科,大學主修化學的他自認擁有與別不同的思考方式。有別於一般編劇以文字去思考,賈勝楓卻是以圖像出發去建構故事。「回想最初《流水落花》的雛形,就是一堆類似化學方程式的圖形。兩個主角就是一對出現在中間的靜止particles(分子),身邊不停出現一些像游離分子的小朋友,在不同時間就給那一對大的分子牽引到中間,過後又會繼續離開。每次維繫着不同分子的碰撞,那間屋就會產生不同的chemical bond(化學鍵),繼而改變了當中所有分子的成分。」

當然,電影不是真正的化學方程式,最終吸引觀眾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和解難,天美姨姨和彬叔叔(陸駿光飾)不斷要作出取捨和決定,不同的寄養小孩也要作出自己的決定,還有談善言飾演的社工莫姑娘也不停要作出判斷。從一個宏觀的角度去看,《流水落花》依然可以用圖像來顯示,是一連串要作出Yes or No(Y/N)選項的decision points(抉擇點),就像一張電腦程式流程圖(flow chart)。看似靜止的(static)空間或畫面,實則就是兩名主角經歷每一個Y/N的決定後,就走到時序線上的下一個衝突點。「部戲裏頭有一種冷,不會有很大的情緒,譬如說不能成功領養小朋友,譬如親人的離世等等,無論如何情緒都不是很高漲的。一個人站在時間面前,其實沒有什麼事情是很嚴重的、不需要很深入的探討。戲中不同的危機或衝突,最後是怎樣和解的呢?靠的就是時間,不用依靠一些突發事情去解決,不會說要突然間去「跪玻璃」、突然間送間屋送架車畀你就會原諒對方?其實毋須這樣的,總之最後的decision making是我們仍還在一起。無論什麼原因也好,時間就會給你解決問題。」「這是我很想放進電影的宿命感。」

相信宿命的科學家(a fatalistic scientist)

談起「宿命」,港產片發燒友第一時間想起的,大概就是銀河映像、杜琪峯、韋家輝等作品。有誰會想到拍出《流水落花》的和平恬靜,兼且是久經傳統科學訓練的賈勝楓(不是久經傳統中國武術訓練的衛斯理),竟然是個極端的宿命論者。在他眼中,科學去到最後就是宿命。回到前述的decision making,他說:「其實任何的決定都是依靠一個事先預定好的因素而產生的。縱使人無能力去計算或預言,不代表事物不是已經預先設計好的。真正的科學觀就是宿命論,因為一切都是必然的,只要你計算得夠精準,(結果)是必然的。如果出現的結果跟你的預期不一樣,不是因為它有選擇,而是因為你計錯數,是因為你對那個system(內的變數)不夠了解。這樣的科學根據是來自數學。數學是必然的,1+1一定等於2,2+2一定等於4,如果2+2=5那就是你的錯。所以我是很喜歡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電影,因為他的電影中命運都是不可操控,不可逆轉的,一切都是一早注定了的。」電影中段夫妻鬧交時,彬叔叔大喝「整定㗎」,大概就是導演宿命論的呼號!

回到「流水」的命題,天美家前溪流涓涓不絕的意象,其實也是宿命論的呈現。「人就是flow with water,時間就好像流水,會帶到你去應該去到的地方,因為每一個人就是『落花』。宿命論者相信所有結果都是對的,不會是錯的,一切事物都必然會發生。」整個電影就是如此浮游在一條時間線上,眼前的水在動,樹也在動,其實人心也在動。無論是服從科學衍生的宿命,抑或是篤信基督的設計,也許真是「上帝早已預備」鄭秀文要憑這部戲,方能奪得渴望已久的影后殊榮。

流水惜花的下個責任

時間像流水繼續向前行,賈勝楓完成了這部作品後,也要面對下一個決定。研習科學超過10年,他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開拍一部有關科學或者科學家的傳記。「科學家所處的狀態與一般人很不同,就如寄養家庭跟一般家庭的分別一樣。我們平常人看事物是很清楚的,毋須特別去找出什麼奧秘。可是頂尖的科學家,總是向着黑暗去行。他們可能窮一世的時間,只為黑暗中打出一點光。這一點光原來就是DNA,原來就是相對論,原來是一顆未知的行星。他們眼中的世界可以想像成一張黑色的畫紙,然後不斷用擦膠擦開一小角,讓你看清楚背後的真象。我們普通人總是活在光明的那邊,而他們老是向黑暗面去鑽,所以很想拍這樣一個故事。」這種以科學或科學家為根據的電影,即時想起的有關於John Nash或Stephen Hawking的傳記,可是那都是以人物為本位,以愛情為主軸居多的電影。以科學發現為題材的大概就是UFO專家Carl Sagan擔當顧問的Contact(1997),或是以語言學為本位去探討與外星人溝通模式的Arrival(2016),可是這類電影一般規模都是十分宏大,需要的資金恐非一時三刻得以籌集,加上題材冷門小眾,賈勝楓也很清楚明白,能否完成這個心願也許又得隨着細水長流,等到落地開花的某個盛年,如該出現便自會出現。

文•奇夫

圖•奇夫、受訪者提供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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