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孤獨的咖啡店,寂寥的大橋劇院,還有空無一人的周日街道,縱然我們的科技和生活方式一變再變,仍不難在這些百年前的畫作中瞥見自己的身影。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號稱上世紀20年代最重要的美國畫家之一,他以其獨有的觸覺和畫風,敏銳地捕捉屬於他們又屬於我們的時代精神,一種現代人共享的鬱悶與割裂。不同於抽象表現主義的內在性革命,霍普的現實主義總是平易近人的,甚至如插畫般平實。但平實不是浮淺,畫作是霍普的普世語言,是跟整個文明世界對話和反思的技藝。一如他所說的話,「若然事情能夠言說得清,誰還需要畫畫呢」。因此,畫作是霍普批判與反思世界的文本,在後疫情的時代重新與霍普的油畫對話,或許會產生另一層意想不到的意義。
夫唱婦隨 自嘲喜劇演員
出生在紐約州奈阿克鎮(Nyack)的霍普,自小在鄉村般的環境長大,當時的故居,如今仍保留着當年的面貌,且改建成紀念霍普的博物館,筆者曾有幸到訪過。這個依山而建的小鎮,遠眺壯麗的哈德遜河,甚至在霍普小時候生活的二樓小房間,也能通過窗戶望見這山明水秀的景致。沿着大河流一直往下游前進,便是紐約市所在,也是他和愛侶約瑟芬.尼維森(Josephine Nivison)往後幾十年主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直至彼此相繼在60年代去世。
「畫中畫」似現代情侶拍照
筆者去年有機會驅車前往奈阿克鎮的霍普故居,剛好那時故居正在做年度展覽,平行地展出霍普跟約瑟芬的作品。在香港,很多人都知道霍普是誰,在網上甚至親眼欣賞過他的畫作,但對其伴侶卻不甚了解。約瑟芬(Jo是霍普對她的暱稱,因此後人也會稱她為Jo Hopper)是他極為重要的伙伴、經理人和批評者,同時也是位出色的畫家。他們二人會畫相似的主題,同時霍普又會俏皮地把太太專注畫畫的模樣畫進畫內,出現讓約瑟芬的作品化作畫中畫的有趣現象。例如1946年一幅《約瑟芬在懷俄明州》(Jo in Wyoming),便將愛妻在車上畫畫的一刻捕捉下來,恍如今人用手機拍下伴侶拍照的有趣舉動。另有些時候,他也會畫下約瑟芬不為人知的一面,例如她在牀上睡覺的姿態,如今也成了紐約惠特尼博物館(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的重要展藏。
當然更重要的是,約瑟芬是霍普一生中最重要的繆斯跟模特兒。在霍普諸多不同的重要畫作中,我們都不難發現同一名棕髮女子的身影,例如在《早上十一點》(11am)或《太陽下的女人》(A Woman in the Sun),那位長留在畫內的,便是他一生的至愛約瑟芬。即使在霍普人生中最後一幅作品,即1966年所畫的《兩個喜劇演員》(Two Comedians),畫中在台上謝幕的,也是他們兩夫妻的自畫像。居然在畫作中自嘲為喜劇演員,足見他們的豁達和幽默,即使在人生最後階段,依舊沒有比名氣成就冲昏頭腦。兩位才華橫溢的大畫家,一生相守相愛比翼連枝,在紐約以至世界文藝界,可謂是傳奇般的典範。
紐約市景觀冷冰冰
作為工商業的大都會,紐約象徵着人力對於大自然的征服。在霍普的畫作之中,紐約作為十分重要的文明邊界,代表着現代工業的力量和支配性,例如在1913年所畫的《昆斯博羅橋》(Queensborough Bridge),這條如今仍然是無數紐約人出入曼哈頓和皇后區的主要橋樑,在畫中成了巨大無比的鋼鐵建築,壓在東河跟羅斯福島的草原和小屋之上。霍普顯然藉此寓意人類的創造物擠壓自然的象徵。
另一幅在1928年所畫的《曼哈頓橋河套》(Manhattan Bridge Loop),連丁點大自然的痕迹再也見不到,整幅畫作充滿了水泥建築和橋身,還有個微小的路人,映襯着巨大冰冷的城市發展。甚至有人說,因為霍普的畫作,城市人才懂得觀看城市景觀!同樣地,在1932年所畫的《布魯克林房間》(Room in Brooklyn),除了一束點綴的花在空洞洞的房中央,為房子帶來清新芳香之外,窗外盡是人造的建築,連一點自然景觀都沒有,像是整個世界都成了人造城市的囚籠,沒有逃出去的空間。
如果上述的城市畫作,主要是站在大都會的角度擠壓邊陲的自然的話,霍普同樣喜歡跑到城市外的世界,捕捉美國的鄉村生活,一種他曾經習以為常,在自然中一呼一吸的日常。例如在1922年用油彩所畫的《鐵路公路交叉道》(Railroad Crossing),位於畫作中間的小屋和路牌,彷彿成了文明的邊界,在火車軌的另一端,則是綠油油的原始森林。另一幅在1929年的油畫《日落的鐵道》(Railroad Sunset),同樣是把壯觀的大自然景色,放在鐵路軌的另一方,像是文明與大自然之間,有着不可跨越的大鴻溝。
反思自然與文明
這種大自然跟文明的碰撞觀,藝術史學者Rolf Renner認為是接連上19世紀美國以來的超越主義(transcendentalism)大思辨,尤其有關自然與社會關係的反思上,其中又以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或者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作為代表。愛默生在著名文章〈自然〉(Nature)中認為,大自然的世界有其規律和秩序,且是超越的美好,是人的精神得以嚮往和實現的終極,也是人與自然圓融合一的可能。一如其好友梭羅在《湖濱散記》(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所書,他獨個兒跑到瓦爾登湖畔的木屋獨居(剛好愛默生也是在湖邊附近生活),為的是「面對最重要的生活條件」,即最基本的人的需要,因為在營營役役的繁華社會生活,追逐着太多外在零碎的事物,在奢華與開銷之中,在技術和經濟的追求上,速度和揮霍令梭羅覺得人忘了生活的簡單和目的。因此只有離群獨居,活在大自然之中才能重尋生命的美好。梭羅甚至認為,野蠻人與自然之融和並無不妥,「野蠻人的野性,只是好人和情人相遇時,那份激烈熱情的微弱象徵而已」。
這種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式高貴野蠻人與文明墮落論,重現在愛默生或梭羅的書寫並非偶然。愛默生在美國帶來的文藝復興,源於他在歐遊時盡然吸收當時德國浪漫主義對於大自然的高舉,視之為比理性更高更超越的存有,還有英國的浪漫主義詩人或者思想家如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或者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等對大自然的崇敬,以至發展出所謂「自然的超自然主義」(natural supernaturalism),即大自然的神話化。而在藝術史中,跟愛默生或梭羅同時期在美國出現的哈德遜河畫派(Hudson River School),以巨型的自然景色畫作為主要繪畫對象,顯然也是深受同期英國浪漫主義畫家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或特納(J. M. W. Turner)的影響。
不傾情於浪漫主義
相對起來,霍普不是那麼傾情於浪漫主義。或許在年輕時所畫的《緬因州的路》(Road in Maine),還有種強烈的印象派畫風(但早期霍普畫作中的強烈光暗效果跟深沉色調,卻又更接近於荷蘭巴洛克風格,例如林布蘭(Rembrandt)或哈爾斯(Frans Hals)),對於自然景色的描畫還有着不可言喻的敬意,但慢慢隨着他流連巴黎和紐約都會生活,那種強烈的張力似乎並無為其浪漫主義加添燃料。反而,在工業化與資本主義時代的生活日常,才是令他最為入迷的繪畫對象。
因此,一如愛默生晚年對於其早期癡迷自然世界的修正,霍普也像是在油畫《193號車C卡》(Compartment C, Car 193)中,那名忙着閱讀書本、沒有時間留意窗外風景的少女一般,把專注力都放在文明所帶來的文化精神發展。霍普不一定要成為發展主義者,擁抱都市化對大自然的宰制,但他終究不是浪漫主義者,只願遠離人群尋找與自然的合一。他更願意回看城市內的人和事,正視和理解鬱悶和困窘的都市生活,因為這才是現代人的處境。因此,他往往被稱作現代主義下的畫家。
城市困獸鬥 寫實的情感
若果今天有機會到紐約華盛頓廣場(Washington Square)東北一隅,一探霍普伉儷工作了幾十年的工作室,在牆上的紀念牌寫着以下的句子:「那些令霍普成名的油畫,都是集中在描述日常生活,尤其是通過圖像突顯人的疏離,悔恨和沉悶」。如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畫作如《夜遊者》(Nighthawks),描寫深夜時分的咖啡店的寂寥,或在戲院斯人獨憔悴的《紐約電影》(New York Movie),無不道盡了現代人的落漠。霍普以充滿個人風格的社會寫實主義,如相片般呈現着城市的虛空,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這種氛圍是現代人獨有,基於當下經濟社會關係與空間分配所產生的現象。
然而,若論20世紀初充滿個人主義意味的繪畫流派,則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無疑更加深潛視覺現象以外的潛意識世界,尋找另一種個人的真實性。霍普同樣有着心理上的意識探尋,但他不取抽象表現的自主意識繪畫路數,而是化外在為內在,通過畫作中的建築和光線來表現內心的種種怵然與思緒,如《客房》(Rooms for Tourists)或《星期日的清晨》(Early Sunday Morning)便是其中的重要例子。而且所謂寫實主義都是通過空間表現感覺,實質上並不那麼寫實,至少不是客觀物理性的寫實,例如《夜遊者》的咖啡店,細緻地看才會發現那是沒有門口的,宛如困獸鬥一般的空間,因此只有當中的情感才是寫實的,空間結構不過是表現的媒介。這才是霍普油畫的精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