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達人}Chris Blackhurst 出書批判高層「大到不能囚」 老記者挖大笨象瘡疤

文章日期:2023年05月14日

【明報專訊】「有滙豐戶口請舉手。」結果幾近全場舉手,在香港生活或許總離不開那一兩間銀行。講者Chris Blackhurst也悄悄舉手,早前他應香港國際文學節邀請,遠道從倫敦而來,與書迷見面,講題是「滙豐銀行的黑暗面」(The Dark Side of HSBC)——2012年被揭發為墨西哥販毒集團Sinaloa Cartel洗黑錢,終被罰史上最大款項,但稱擔憂影響銀行系統,竟無一高層受罰。無論不解或不憤,Blackhurst在去年寫成Too Big To Jail: Inside HSBC, the Mexican drug cartels and the greatest banking scandal of the century——說明「大到不能囚」有多荒謬。為了應景,記者相約Blackhurst在中環滙豐總行見面。

前大班葛霖愛維港景

記者從遠處就能認出他。相較中環西裝筆挺的行人,身穿天藍色大衣的他捧着一本不小的紅色書,活像一個教授——從事財經新聞多年,曾任《獨立報》(The Independent)副總編(deputy editor),或許日子有功,任誰也會煉成某方面的教授。跟他漫步中環街頭——終審法院、皇后像廣場、滙豐總行、置地廣場……雖不是初次來香港,但仍忍不住感嘆街景跟倫敦多麼相似。去到訪問地點,記者以為英國人都喝茶,他卻點了一杯咖啡,故事就隨着悠揚的咖啡香氣說起。

2000年代初,還在前線的Blackhurst踏進滙豐在倫敦金絲雀碼頭(Canary Wharf)的總部,訪問滙控前大班葛霖(Stephen Green)。在葛霖的辦公室俯瞰着泰晤士河、國會大樓,甚至整個倫敦,Blackhurst不禁讚歎窗外風景,當時葛霖卻不加思索就反駁,還不及香港辦公室的維港景色呢。Blackhurst接道:「在我看來,滙豐銀行屬於香港。它就是『香港上海滙豐銀行』。 說起上來好像很奇怪,但它從來沒有真正融入英國。當然它是一家大銀行,它也是英國最大的銀行,但從外觀和特徵來看,香港才是它的歸屬。」

利益與道德矛盾

跟葛霖的訪問圍繞着滙豐如何急速成長,邁向成功之路——帶點俗套的成功故事;然而葛霖除了是銀行家,也是一名牧師,曾撰寫一本有關道德資本主義的書籍《天國與財利:葛霖論金融市場》(Serving God ? Serving Mammon ? Christians and the Financial Markets)。近乎瘋狂追求發展成世界上最大的銀行之下,又如何堅守道德價值?Blackhurst只覺兩者存在矛盾,2012年滙豐洗黑錢醜聞曝光後,更勾起他本來擱在一旁的訪問回憶,因為葛霖就是滙豐被揭洗黑錢時期的時任大班。

2020年疫情期間,倫敦陷入封城狀態,讓Blackhurst可以停下腳步,着手撰寫滙豐洗黑錢醜聞的故事。追溯現存檔案之外,他還與墨西哥當地人和美國負責調查的檢察官訪談,補充檔案文件以外的種種細節——數字以外,到底墨西哥人面對什麼?調查背後,有多荒謬?譬如在美國國會的委員會調查中,發現墨西哥滙豐有不尋常的現金鈔票數量,不單指現金流,而是從街頭販毒而來、真金白銀的污糟錢。

墨西哥毒販術語:銀或鉛

2000年代初,滙豐銀行收購墨西哥第五大銀行Bital,然而當時外國投資者都避免投資墨西哥,因當地政局混亂,甚至要冒上為毒販集團洗黑錢的風險。當時,銀行的前線員工提心吊膽,因為打開門口做生意,墨西哥毒梟古茲曼(Joaquín ”El Chapo” Guzmán)率領的販毒集團Sinaloa Cartel隨時會找上門。Blackhurst描述道:「某一日,有一個人走到櫃位,他第一件事竟然向你展示一張相片,相裏面可能是你的孩子、女朋友或者老婆,無論如何,他只想告訴你,我們知道你是誰,我們知道你住在哪裏。」也許墨西哥沒有關二哥,沒有「禍不及妻兒」的道理。

Blackhurst提到,墨西哥毒販有一個術語「銀或鉛」(silver or lead),即是銀行職員不接受賄賂,便要捱一槍。如果銀行職員不聽從的話,就會慘死街頭,並且貼出告示「如果你不和我們站在一起,就會發生這種事」,Blackhurst強調這種事經常發生,恍如法外之地。

據書中的詳細描述,古茲曼會僱用大批人到墨西哥滙豐銀行小額存款,他們拿着裝滿鈔票的袋子,正常會引起銀行注意;但可能剛落戶墨西哥,急於創造業績,高層也沒有多加理會。款項被存入上千間實質無人經營的小型企業,變成為古茲曼洗黑錢的渠道。只要黑錢進入銀行系統,經手不同人轉上轉,就可以轉換成美元購買儲存毒品的倉庫、運毒的飛機、貨櫃車和遊艇,以及在街頭駁火的槍械。

墨西哥法例規定銀行帳戶只能以墨西哥披索為貨幣,可是披索價格浮動,生意人都想用美元交易。墨西哥滙豐銀行前身Bital本已擁有開曼群島分行——但在開曼群島不會見到分行;所有操作都在墨西哥境內完成,甚至能夠以美元開戶。古茲曼透過墨西哥滙豐銀行開曼群島分行,開設空殼公司戶口,就能夠在墨西哥境內存入美元,逃避在美國銀行開戶的規管,支持他的販毒大計。

18億美元罰款是笑話

前線員工一方面提心吊膽;另邊廂,葛霖於2007年的年度股東大會宣布墨西哥地區有逾10億美元稅前利潤,全場拍爛手掌,「但是沒有一個在房裏的人問,到底那些錢從何而來」?Blackhurst當時已發現,其實沒可能收購一家墨西哥小銀行會有如此大的利潤,甚至遠高於拉丁美洲其他市場的利潤,只是高層視而不見。古茲曼也在2009年位列《福布斯》富豪榜第701位。

一般以為販毒集團組織鬆散,Blackhurst發覺Sinaloa Cartel規模嚴謹,與銀行的協作近乎是「跨國企業合作的規模」。「古茲曼有數千名員工,他需要從墨西哥或哥倫比亞取得貨源,然後走私、栽種、包裝,運到最主要市場美國那裏——走遍全境販售毒品,錢就會源源不絕滾進他的口袋裏,其實是何其大型的作業系統。」Sinaloa Cartel想成為全世界最大的販毒集團,滙豐銀行就想成為全世界最大的銀行,Blackhurst覺得「簡直是不謀而合」。打擊販毒,逮捕街頭拆家無補於事,唯有根絕販毒集團的資金來源,然而滙豐倒行逆施。

直至2012年美國政府揭露事件,滙豐銀行承認2006至2010年協助Sinaloa Cartel洗黑錢,高層都說自己毫不知情,即使滙豐罰款是史上最高昂——18億美元,也不過是滙豐約5星期的利潤。說到這裏,Blackhurst不禁笑言:「向銀行罰款是一個笑話,銀行本身就在錢滾錢。」他再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一個英超球員在球場上行為不檢,或者辱罵球證,可能會被英超賽會罰款約5000至10,000英鎊。但是他們的周薪可能已經30萬英鎊,那麼罰一個足球員5000英鎊有什麼意思呢?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是給的士司機的貼士罷了。」

「鬥大」貪婪無止境

2008年因次按危機而爆發的金融海嘯——向無力還款的人借出房貸,並說服市場他們有力還款,情况如同滾雪球——最終卻無一銀行家需要走入牢房,他們彷彿從不受法律規管、擁有不受懲罰的特殊地位。相較金融海嘯,滙豐協助販毒集團洗黑錢,並未直接影響到大衆日常,然而為追逐「世界最大的銀行」之名,卻讓販毒集團有機可乘,危及墨西哥當地人民。

2012年滙豐醜聞中,無人被開除、無人被懲罰,只有企業被罰款18億美元了事,對於銀行家而言,真的足夠阻嚇力嗎?在Blackhurst眼中,2012年滙豐醜聞不過是重蹈2008年金融海嘯的覆轍。他深信即使罰錢也是枉然,唯有牢獄之災才能讓銀行家好好反省,讓他們失去原有的社交生活、社交地位;他也不相信「三四個銀行家去坐牢,會拖垮整家銀行」的說法,其實客戶仍會選用其銀行,一般人根本不會貿然轉換銀行戶口。「銀行家真的很擅長游說,他們在2008年就做得很出色。」Blackhurst不禁感嘆。

貪婪無止境,問題根源往往源於一個「大」字。Blackhurst發覺大家總是以「大」來判斷事物,大屋、大車、大船、摩天大廈……似乎愈大就代表愈成功,「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停下來問,到底它們真正代表着什麼」?以滙豐銀行為例,若干高層就能管理到一間橫跨64個國家、有4300萬名客戶、35,000名員工的銀行?Blackhurst斷言根本不可能。繼滙豐醜聞,他在今年再接再厲,出版了一本有關曼聯班主格拉沙家族(Glazer family)背後的故事。於是記者就問他是否曼聯球迷?他搖搖頭,說支持倫敦球會富咸。噢,撐一隊波也不是愈大愈好。

文˙ 嚴嘉栢

{ 圖 } 黃志東、資料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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