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幾年來,香港對於動物議題的關注日高,野豬、麻雀等從不被關心的動物,一躍成為和人類共居的代表。而在文學世界裏,香港作家也先後書寫動物,比如趙曉彤的《翔:雀陸香港》和張婉雯的《那些貓們》等等。最近,鍾國強也以筆名「鍾逆」出版了短篇小說結集《動物家族》。書內一共七篇小說,皆是以動物作為主題,透過動物刻劃世情。
鍾國強書寫動物並非偶然,在他上一本小說集《有時或忘》已有書寫動物的影子,寫過狗、麻雀、貓等等,但《有時或忘》的題材較為廣泛。書寫動物這件事對於鍾國強而言並非刻意為之,可是,自從二○一七年起動筆書寫〈塘虱王〉後,鍾國強便開始思考更多人類與動物的關係,有意識地書寫有關動物的小說。
而《動物家族》也並非每篇都是以「動物」為重心,比如第二篇故事〈母鷹舌〉,動物只是一道孝哥為了慶祝母親生辰的菜式,以珍禽異獸的食材來彰顯自己的力量,鍾國強言:「寫動物題材可以很自由,有些可以直接聯繫動物,有些可以旁敲側擊,有很多不同的書寫角度。不同的角度都可以投射出當下香港人生存的情况,人和動物互相之為鏡像,都是可憐、可悲、可憫、可惡。」
對舊日自然世界的嚮往
《動物家族》開首便以一行字:「紀念父母及那遠去的年代」,開宗明義地寫了這本書的要旨——懷念昨日的美好。鍾國強從小就居於元朗,和山林自然的關係緊密,這些和自然相處下來的記憶片段自然成為他的寫作養分,比如是他極喜歡的螢火蟲。熟悉鍾國強作品的讀者應該不難發現到螢火蟲的蹤影,在《動物家族》裏的〈螢蟲〉,書寫一個男孩在生死之間徘徊,和已死去的人一同玩樂,而螢火蟲的出現便讓我們分開現世和冥界兩個時空,是死亡的象徵。在鍾國強眼中,螢火蟲的光線在黑暗中雖然微弱,卻足以令人聯想到過往的時光,所以男孩長大成人後,當看到螢火蟲飛過時:「這也難怪他偶然看見一隻螢火蟲飛過時,就像做了一個久違了的夢一樣,竟是那麼想哭,那麼激動得不能自已。」男孩並未因為生存下來而感到慶幸,反而見證美好事物逐漸失去而感到失落,作者以一個悲劇書寫對從前的美好事物的懷念。
另一篇小說〈塘虱王〉,寫作意念源於一則新聞報道,據聞一名日本人在污濁的錦田河裏釣到巨型塘虱,更將牠帶回家烹調。錦田河旁邊就是鍾國強成長的地方,小時候也捉過塘虱,但是隨着時間錦田河的污染嚴重,本地人不會在河裏釣魚,更遑論吃掉。這則新聞喚起他對從前的懷念,同時反問:「為什麼塘虱的生存環境這麼差?誰造成的?」各種來自工廠、廢車場的污染物未經處理便倒入河道,也沒有人監察,加上為了配合防洪措施,一條蜿蜒的河道硬生生被拉直了,鍾國強童年時的美好河道瞬間貶成一道渠,再沒有婦人洗衣、小孩玩水的光景,「失去從前那種人和自然融合的關係」。而故事的結局,那名日本人也真的吃掉了並不美味的塘虱王:「川上寬還是不為所動,繼續默默地吃,動作很細,就像教堂裏領了聖體正肅穆低頭的信徒一樣。」人類破壞自然環境已成定局,但尊重萬物生靈是取態,鍾國強的筆下總會透露出為動物處境抱打不平的洞見——眾生不只是人類。
懷念這個題材見於鍾國強不同的作品裏,而這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書寫的。鍾國強見證着時代的變遷,由手機的誕生到現在的smartphone,他都看在眼內。他小時候對於科技的出現總是覺得新奇,由柴爐火水爐煲飯,演變到今日插電的飯煲,「是天翻地覆的轉變,科技改善了生活」。那時候,人類的關注不是科技破壞環境,而是科技帶來的極大便利。可是隨着時間,科技帶來的禍害浮現出來,鍾國強說:「當我回頭時,就真切感受到恍如隔世。那時文明帶來的喜悅歡欣,覺得世界在進步的感覺已經消失,反而會問,為什麼從前美好的事物都變得不同了?現在下筆時,常常都覺得對比太強烈了,在小說的世界裏更能突顯當中的差距。」從前人類和動物、大自然是很親近的,現在看不到枯葉蝶、螢火蟲,令鍾國強惋惜不已,只能借助寫作來留住這些消失的時光。
人類和動物的關係
在《動物家族》裏,明明鍾國強會同情動物,批評人類的發展而被迫改變生活的習性和環境,可是他筆下的動物往往都沒有好下場,〈塘虱王〉的塘虱被人吃掉、〈母鷹舌〉的鷹也不過是一種菜式、〈野豬城〉的野豬被人道毁滅,人類總是操縱着動物的生殺大權。鍾國強的詩集《生長的房子》的最後一輯是以動物比喻人類,其中一篇名為「家族」,談及狗和人類的相處和關係。鍾國強說:「人類餵養狗,狗在人類有危難時又會挺身而出。而在狗誤食毒物時,人類甚至可以用大量珍貴的油去救狗,足見對狗的重視。可是當人類懷孕時,又會將狗下一代殺掉烹調拿來補身。這些殺生你會覺得很殘忍,但在很多人眼中是很平常的事。」一方面人類和動物互相依存,而另一方面人類又會殺害動物。這種矛盾的情况令鍾國強疑問:「狗或許對人類有種特殊的情意結,那麼雞呢?即使母雞產蛋養育了人,還是會被宰。殺狗尚且會感到殘忍,那殺雞殺豬不殘忍嗎?」
在〈野豬城〉一文裏,大叔無緣無故踢小豬而觸怒母豬,被母豬撞倒,也觸發了野豬群闖城的事件。野豬的闖入讓人類受驚,執法團體便視之為危害人類的生物,要捉野豬人道毁滅。鍾國強雖然不是以野豬角度出發,但在文中也有筆墨形容野豬「人性化」的一面,比如是保護孩子時的母性、小豬念舊回頭看主角,動物也不過求存。人或是動物其實都是求存而已,就如張婉雯在序寫:「他/牠們失落的,是命運自主的能力。」鍾國強問:「為什麼動物不能有生存的權利?為什麼人可以說殺就殺,不殺就不殺?」他又聯想起畜牧業,動物生來就是被殺,而且是「理所當然」的。他的疑惑從未停止,每每看到類似的情况都會觸動到他,於是他便將之化為創作。與其說鍾國強筆下的動物下場淒慘,倒不如理解成現實的投影,現實的故事僅僅以陳述之姿進入我們眼裏,就已經足夠魔幻。
文學的特殊感染力
和鍾國強聊天時,感受到他對社會大小事的關心,尤其對於城市的過度發展感到失望。他的小說也多從現實取材,更自嘲起來:「當你以為那些文字很匪夷所思、很荒謬,但事實是呈現的現實已足夠魔幻。我根本不需要渲染,只要寫出一鱗半爪就已經足夠。」他自言在書寫時已經「節制」了,可是讀者仍會覺得誇張。
儘管看到環境保育、動物權益的問題,鍾國強也並不想用文學去作為武器,高舉讓人關注的旗號,他說:「文學是解決不到問題的。你寫評論、論文的話,人們對事件的關注度更多。文學的處理不是為了揭露問題,只是以一個特別的角度,綜合了人的感性角度,用一些文學的手法,來讓呈現的問題更加尖銳而深刻,讓讀者體會到所謂『感同身受』,文學天生有一種特殊的功能——感染力。」鍾國強續指,現實世界有很多未能以理性解決的問題,但他都想保存當下的感受、看見的東西,所以選擇以文學作為載體,讓日後其他人讀來時,體會後能慢慢傳播出去。
觸動人心的小說世界
鍾國強書寫的小說受寫實主義的小說傳統影響甚深,香港小說中,他看舒巷城寫筲箕灣的人情世故深受觸動,也斯的《剪紙》和西西的《我城》都是他的寫作養分,他直言喜歡看人情味濃的故事,比如是李維怡的《行路難》、張婉雯的《微麈記》等等。鍾說:「這種寫實的小說比較容易觸動人心,也不會過於主題先行,不會太理念化。」他強調文學必須觸動人的心靈,太有目的的書寫,會令到感染力大打折扣,會令讀者感到虛假,批評有不少香港的小說都有這種弊病,「我知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寫),可是我不會觸動;我理解,但我不會有深刻的感受」。
鍾國強不但閱讀大量華文小說,外文小說也是信手拈來便能談起,而且思考也深。他談起詹姆斯.喬伊斯所寫的《都柏林人》,以短篇小說來寫出相同地方的不同片段、在其中生活的人物,顯得更為立體,也是一種以短篇的方式寫出長篇小說的感覺。他坦言看這類小說時一開始會覺得很沉悶,因為太零碎、沒有大事發生、不戲劇化,但慢慢看下去便會漸入佳境,感受到一種真實的人情味,「人物不會像典型人物,被刻板化,而是很活生生」。他批評不少小說都視人物為說故事的工具,所以無可奈何地變「假」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小說和人物是扣連的,人物寫壞了,意念再出色都沒有用。想法深刻與否,是和人物的呈現有很大的關係,深刻不是來自概括上的深刻,而是人物有血有肉的表現出來。有時候看到觸動之處,我也不能解釋得清楚,但閱讀的時候可以體驗到。正正是那不能言說的複雜感覺才是小說最有價值的地方,能夠以一句說話講出來的小說肯定不是好小說」。
認識鍾國強的讀者都知道,他不但寫小說,還寫詩、散文,是一個比較全面的作家。他打趣地分享曾經有讀者說:「鍾國強的詩、散文、小說的題材都很類同、相像。」他說:「魯迅寫散文、小說時,題材有很不同嗎?」回想自己的創作生涯,一共寫下多部詩集,但所關心的議題並沒有很大分別,都是書寫城市、探索土地、回憶和懷念,都是一脈相承的作品。「一個作家所關心的題材不會有太大變化,最核心的議題都是關於自己的童年、成長的環境、最深刻的記憶,這些都是影響你一輩子的。一個好的作家來來去去圍繞一個議題去書寫。」鍾國強道。而透過書寫小說,鍾國強可以從中求變,不再以自己的第一身作為出發點,可以戴上「面具」,以他人的身分進入故事,多一些體察別人的情况。
張貴興在《動物家族》裏撰序,寫道:「《動物家族》透過生命力強大的塘虱王(巨大的鯰魚)、一千隻祝壽的鷹舌(脷)、在焚燒的攝影棚舊香港場景中逃竄的鼠輩、吞食配偶的螳螂和家居害蟲的飛蟻、死人幽靈變身的螢火蟲、以最淒美的姿態留下身影的枯葉蝶標本、為生存而奮鬥的善良野豬,哀悼的不只是香港的枯萎,也是中港一種畸形、無盡和未知的血緣詛咒和衍生。」身於香港的鍾國強,看到的世情和轉變,宛如一小部香港歷史足迹,寫出了那些複雜、難以言明的成長感受,他在訪問時問我:「成長是什麼?」自己接續說:「接受消失。」〈螢蟲〉裏見證轉變、美好消失的男孩正正就是他書寫消逝時的感受。
info:鍾國強
香港詩人,一九六一年生。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師從羅忼烈教授。畢業後曾擔任教師和記者,出任廣告公司創作總監,另為自由撰稿人。曾獲多屆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且在二○一五年獲頒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家年獎(文學藝術)。鍾國強主張詩要回應時代、要有人文關懷。著有詩集包括《門窗風雨》、《城市蜉蝣》、《生長的房子》、《只道尋常》等。鍾國強寫作體裁廣泛,除了長於詩歌,亦嘗以筆名「鍾逆」創作小說,如短篇小說集《有時或忘》,及近作《動物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