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回首:再讀林文月《寫我的書》

文章日期:2023年06月11日

【明報專訊】林文月(1933-2023)以優雅見稱,她的散文淡泊而且蘊藉。林文月出生於上海的日本租界,母語是日本話,1946年隨親人返回台灣。1952年考入台灣大學中文系,在台大中國文學研究所讀碩士時,已在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發表論文。1958年從研究所畢業後,林文月一直在台大執教。

林文月早年的學術著作有《謝靈運及其詩》、《澄輝集:古典詩詞初探》,以六朝詩為研究重心。1969年,林文月獲國科會補助,赴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修,研究比較文學,研究論文的題目為「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文壇之影響」。另一方面,她將京都的經歷見聞,寫成散文集《京都一年》。林文月其後於台大任教,1972年開始翻譯《源氏物語》,發表於《中外文學》。從此,林文月確立了著名學者、散文作家及文學翻譯家的三重地位。林文月在〈我的三種文筆〉一文中說過:「論文、創作與翻譯,三種不同的文筆,已伴我度過許多歲月,帶給我個人莫大的快樂。今後,我仍將攜帶這三支筆,繼續我充實而平凡的生活。」

林文月著作及翻譯相當多,散文集有《京都一年》、《遙遠》、《午後書房》、《交談》、《作品》、《擬古》、《飲膳札記》、《回首》、《人物速寫》、《寫我的書》、《千載難逢竟逢》、《文字的魅力:從六朝開始散步》等,論著有《山水與古典》、《中古文學論叢》等,傳記有《謝靈運》、《青山青史:連雅堂傳》,翻譯有《破天而降的文明人》、《源氏物語》、《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伊勢物語》、《十三夜:樋口一葉小說選》等,如要一看林文月的文學世界,合集《讀中文系的人》,以及選集《生活可以如此美好——林文月自選集》和《林文月精選集》,都是上佳的選擇。

在眾多散文集中,2006年出版的《寫我的書》一直教我手不釋卷,此書既是以書為中心的散文集,每一篇都是談書本,而書中有人。

連雅堂與《莊子》

《寫我的書》由說《莊子》開始,林文月寫外祖父連雅堂(連橫)。

林文月在《青山青史:連雅堂傳》中回顧連雅堂一生,連雅堂是台灣文學家、史學家,著有《臺灣通史》、《臺灣語典》、《雅言》、編有《臺灣詩乘》、《臺灣詩薈》。台灣曾是日本殖民地,但從上述書籍大概可知連雅堂的台灣關懷和意識。

1927年秋,連雅堂在台北開專售漢文書的雅堂書局,其間還在書局主持漢學研究會。翻閱《青山青史:連雅堂傳》,可知當時台灣書坊太少,連雅堂和朋友,從掃葉書房、千頃堂、商務印書館等採購書籍。由於查禁嚴厲,他們先將書寄到日本,再寄往台灣。連雅堂不是生意人,雅堂書局一開張時受到關注,隨着書局收支不平衡,兩年後就結束了。

1933年,連雅堂舉家遷移上海,行前將藏書分歸臺北帝國大學圖書館及總督府圖書館。連雅堂長女連夏甸和丈夫林伯奏在1946年從上海返回台灣,連雅堂遺留的書也隨之東渡回台。連夏甸晚年又將連雅堂的書送給長女林文月。

林文月以書為主線,先敘寫連橫中年以後的人生,交代整個大背景,中段才帶出連雅堂遺留的線裝書中,有一套四冊的民國二年掃葉山房石印《莊子》,郭象子玄注,陸德明音義本,民國三年出版。書有連雅堂眉批圈點,從連雅堂的眉批可知他關心政治,從《莊子》書想到自由、天然、德性、無為而治。《莊子》由外祖父傳予林文月的母親再遺留給她,代代相傳,傳統因此不亡。

平岡武夫與《論語》

除了《莊子》,《寫我的書》另有文章說《論語》,林文月先淺議中國古典文化與日本的關係,由中古時期、平安時代說起,一直到德川時代,而明治維新以後,中國古典文籍的地位下降,但一直有人熱心日譯中國古典。

從如此寬廣的歷史進程,林文月集中視野,關注平岡武夫譯注的集英社《論語》,再進而談及其人,淺淺着墨,背後卻有宏大視野,而且近觀平岡武夫的為人:勇於不趨時、嚴肅而嚴謹、對事不對人。平岡武夫的嚴謹,在於《論語》為集英社《全釋漢文大系》第一卷,這套大系共有33卷,《論語》卻是最後才刊行,可見平岡武夫為人謹慎。

眾所周知林文月的日文造詣非凡,點評平岡武夫的現代日語譯文,淺嘗輒止,或謂點到即止。另外,平岡武夫的《論語》有長序、註解之外,另有補說,林文月說:「內容包括古今中日學術上的爭議和他個人的論斷,以及翻譯時未能充分表達的有關原文言外之意的說明,甚至被孔子或其弟子們的言語所觸動的他個人的感慨。這些文字長短不拘,時或構成二、三千字的小論文,既富智慧,亦饒感情。」經林文月一說,又見平岡武夫的《論語》不平凡。

關於平岡武夫,我想到林文月〈平岡武夫與「白居易」〉一文(收於《讀中文系的人》)。對照兩篇散文,都是由書出發,〈平岡武夫與「白居易」〉由平岡武夫的《白居易》說起,《白居易》是筑摩書房的中國詩文選之一,這系列由京都大學的吉川幸次郎及小川環樹主編。林文月從新書倒敘回往事,林文月1969年在京都遊學一年,由平岡武夫擔任指導教授。平岡武夫在京都大學開「論語」課,主持「白居易共同研究」,與法律、歷史、地理等學者共同討論白居易,而成果就是《白氏文集》校訂本三冊。林文月從旁看到平岡武夫的教學和研究工作。

從〈平岡武夫與「白居易」〉,到《寫我的書》中談平岡武夫的《論語》一文,再到〈平岡武夫教授的《白居易》〉(收於《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至少30年來,林文月一直寫文章引介平岡武夫的學術成果,以至他的性格和為人,也屬難得。

臺靜農與陳獨秀自傳稿

《寫我的書》中〈陳獨秀自傳稿〉,其實是寫老師臺靜農,這篇文章也是耐讀,只因書中有人、有情。臺靜農去世前一年,因舊宿舍改建而要搬家,他最牽腸掛肚的是陳獨秀自傳稿,直至因食道癌病逝前,還是念念不忘。後來,臺靜農么兒臺益公找回稿子,原來是在保險箱裏。從陳獨秀自傳稿,林文月轉而談及晚年陳獨秀和臺靜農的交往,也側寫台灣多年來剝奪言論自由:

「關於和魯迅、陳獨秀二位先生的交往情形,初時臺先生是絕口不提的。當時台灣正處戒嚴時期白色恐怖狀態,而他自己二三十年代在大陸曾三遭牢獄之災,所以對於曾有過左傾現象的人物的話題格外謹慎,是可以了解的。那時課外在府上書房裏的言談,他對比較親近的學生們也都不願稍及於那些敏感的往事。」

林文月知道陳獨秀自傳稿之重要,稿子就從臺靜農的保險箱,轉到林文月的保險箱。

文章未完,林文月參與整理臺靜農遺留的手稿信札,卒之陳獨秀寄給臺靜農的一百餘封書信,加入陳獨秀寄贈臺靜農之詩文、題字及陳獨秀自傳手稿,全部收錄於《臺靜農先生珍藏書札(一)》,而最終臺靜農的手迹遺物,以及陳獨秀的自傳原稿一併存放在台大總圖書館的特藏室。一切都自有好歸宿,包括手稿,以及臺靜農本人,如林文月在文章總結說:

「臺先生晚年把他的書齋易名為『龍坡丈室』,表明認同台灣,不再『歇腳』。先生走了,但是他的人格典範烙印在我們心中,不會因時光流逝而稍褪色;他的手迹和許多證明他生前高貴情誼的文物,已被妥善保存下來,將會永遠閃耀發光。」

臺先生手書詩稿

林文月寫了多篇關於臺靜農的散文,印象深刻的包括〈臺先生和他的書房〉(收於《午後書房》)、〈臺先生寫字〉、〈臺先生的肖像〉(收於《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傷逝〉(收於《擬古》)、〈龍坡丈室憶往〉、〈懷念臺先生〉、〈臺先生手書詩稿〉(收於《回首》)。

〈臺先生寫字〉提到臺靜農曾手書一卷詩抄,上有45首詩,卷末有跋:「余未嘗學詩,中年偶以五七言寫吾胸中煩冤,不推敲格律,更不示人,今鈔付文月女弟存之,亦無量劫中一泡影爾。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六月九日坐雨靜農書臺北龍坡里之歇腳盦」。書後有二印,上是「澹臺靜農」,下為「身處艱難氣若虹」。這卷詩抄由臺靜農手贈林文月,但不許給外面人知道。

直至臺靜農到了人生最後階段,15年前手書詩稿才公開,林文月寫道:「今日較諸往昔已大有改變,而臺先生病榻上也親口允准,乃遂將之裱妥,公之於世。臺先生是性情中人,其中一字一句都是嘔心瀝血的情志,也足供做半個世紀來艱難時代的見證!」

翻開《回首》,〈龍坡丈室憶往〉中林文月補充道:「解嚴開禁言論自由,我才將那卷詩裝裱,1990年,《名家翰墨》出版臺靜農、啓功專號時首度公之於世。」〈臺先生手書詩稿〉一文再補充道:「香港許禮平先生於《名家翰墨》十一期首次把詩抄影製公諸於世,原擬以為九十壽之祝賀,可惜先生竟早走了一個月未及目睹。」

我立刻想到許禮平先生編註的《臺靜農詩集》,上次見面時他曾惠贈我一冊,還有許樂心編的《學人墨跡叢書(第一輯)臺靜農》。《臺靜農詩集》就收錄了手書詩稿,詩抄以《白沙草》為主,1937年,臺靜農因戰事入蜀,居於白沙鎮九年,從《白沙草》的詩可知生活艱難,詩抄後印「身處艱難氣若虹」,此句出自陳獨秀的對聯。在四川,陳獨秀和臺靜農成為朋友,此印當是紀念當年二人的友誼,也為白沙九年留下回首結語。白沙九年後,臺靜農到台灣,出任台大中文系教授。輾轉經歷,才有陳獨秀和臺靜農的朋友之情、臺靜農及林文月的師生之誼。

餘話

《寫我的書》以談鄭騫《清晝堂詩集》一文作結,鄭騫是林文月在台大的老師,〈因百師側記〉和〈溫州街到溫州街〉(分別收於《交談》、《作品》)兩文,都寫得體貼入微,尤其是著名散文〈溫州街到溫州街〉,帶出了臺靜農和鄭騫60年的深交,令人動容。

《寫我的書》有一篇文章說《源氏物語》,回顧翻譯這部小說的艱難旅程,更談到三種《源氏物語》英譯本,明眼人一看這篇文章可是大手筆,難得林文月化繁為簡,信筆寫來賞心悅目,最後錄下小說其中一首和歌的三種英譯(Arthur Waley、Edward Seidensticker、Royall Tyler)與豐子愷、林文月兩種中譯,待讀者自行細味,也是留下餘韻。

回想20年前,我僥倖獲得第二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一等優秀獎,當時是余光中、林文月、董橋三位擔任決審團成員。我忘記了自己有沒有向林文月請教,肯定的是,我從《京都一年》獲得啟迪,我自己的散文集《記憶散步》中,奈良和京都一輯,就是以《京都一年》為效法的對象。

2016年初,我以500字的小文章〈翻譯之書〉投書《明報.星期日文學》,正好就是簡說《寫我的書》,當時的我肯定感到意猶未盡。如今林文月辭世,翻出書和舊文,着手擴寫,以《寫我的書》為骨幹,重看林文月雋永的散文。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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