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6月，許多篇性騷擾受害人的#Metoo文章陸續披露於台灣日光之際，在香港，一個列明18禁的「いく！いく！香港—色長與她的小高潮世界」畫展，攜着亮黃背景的一個一個動物擬人角色，搖旗擂鼓地駐紮入觀塘漫畫店「紙本分格」。那是台灣插畫家色長首次在港的展覽。過去創作曾被誤會性猥褻孩童的她，對談論性這件事十分警惕，「我秉持的原則是絕對不強迫任何人接受自己的性想法，如果對方願意聽的話，我會多講，但如果他覺得不舒服的話，我也會尊重」。情慾自主，身體萬歲，先決條件是尊重他人不一樣的性取態。
表達自我≠冒犯他人
自2018年開設個人品牌「いくいく小高潮色計事務所」，以社長之姿化身「色長」的她自認鍾愛色彩又好色。那由亮彩單色組成的卡通插畫，夾雜着動物首人類身角色們的交配自慰姿勢，撑出了情慾蔚為常態的奇異國度。雖然這次渡洋而來的展覽只是巧合湊上台灣#Metoo浪潮，但看到有人聲稱「情慾自由」來回應控訴，忍不住問她，處理情色話題時，該如何平衡表達自我與冒犯他人之間的界線？
「溝通很重要，不能說我很想談論性就硬要對方也覺得是自然的事，因為有些人很保守。」在澳洲打工度假時被檢舉性騷擾一事，就是色長溝通失敗的例子。那時候，她還未開發一己品牌，只是於街頭擺攤幫途人畫小相，並拍下照片放上粉絲專頁記錄，怎料某次被一個孩子的母親認定猥褻意圖，向政府機關投訴且要求驅趕她，「我只是畫孩子的小相，沒有任何猥褻想法，可她覺得我粉專畫的都是情色，無法理解，跟她溝通也沒辦法聽進去」。對於這類一律視情色為禁果的人，她尊重並持開放態度，然而，在她心中，談論性與性教育兩件事無可分割。
同樣面對母親和孩子。色長憶述，在台灣展出一系列個人性生活的動物擬人畫時，曾被某經過的孩子覺得「有點惡心」。詳細說明後，兩人主動進來看展，母親亦嘗試用自己的方法向小孩轉述和解釋畫作背後理念，「其實性相關議題很廣的，比如怎樣說出性需求、怎樣保護自己。我希望人們不要覺得它們很害羞就不敢說出來，演變成心靈的疾病」。這種把性話題自然說出口的主張，某程度上正扣合#Metoo鼓勵受害人親述惡劣性經驗的倡議。
半人半獸的奇異國度
對我而言，來到工廠大廈內的「紙本分格」空間，並不覺得面紅耳赤或被勾起了什麼欲望，反倒更像能量滿滿的性教育課堂。展內兩個系列，「小高潮共和國」以動物小知識為原點，描繪着袋鼠交合的姿勢、鳥兒坐計程車般騎在老司機鱷魚上……而「色長のかんぺきA片」則逆反主流色情片的羞辱視角，想像出卧鋪火車上翻雲覆雨的狗狗、用蘋果派自慰後被發現的害羞熊……色長的性教育並非那種神秘地把男女分開，然後照教程朗讀一遍的門面工作，卻更是一種氛圍營造，讓人撤下規禁戒心，直視那些平日只會扭過臉的怦怦場景。如同展覽門口那堵插畫牆，腳邊擺着打卡道具的籃子，誘使觀眾盡情拍照；而牆上懸起的那塊鏡子，望着彷彿重新叩問「我」：欲望着什麼？抑壓了什麼？有否真正傾聽過身心的需求？
同志沒有生病
色長筆下的世界，可以同時看見自然和人類結合在一起的異想痕迹，既不止如動物般繁衍，也不拘留於社會束縛，在那地方，半人半動物的主體享受性慾是正常不過的事。為何要這樣混合生成，她把原因說得明白：「如果一開始就用人類當主角，世人的眼光會很排斥，但先用動物當主角，他們會用比較自然的角度聽我說。」人類才是重點。她在2021年出版的《動物腥球圖鑑》，共收錄了216種動物的情慾百態，猶如野生動物頻道般蒐羅了大量奇觀素材，但當中更重要的是那些暗地回應現實人類的鏡像。比如着力描畫書內一大篇幅的「動物多元成家」，是因為她觀察到，即使台灣2019年已通過同志婚姻法例，身邊仍有不少女女或男男無法公開戀情，故非常希望透過1500多種具同性戀行為的動物來告訴大眾：同志不是因為生病或其他原因才喜歡同性，那是一種自然渾發的情慾狀態。又比如展內一幅作品《無尾熊主要死因是性病》繪着一隻佩戴愛滋病紅絲帶的無尾熊；觀展那天，我疑惑地翻出手機查看Google，發現原來真的高達50%的澳洲無尾熊染有透過交配傳染的披衣菌（chlamydia）。難道牠們縱慾濫交？沒戴好安全套？色長坦承，不清楚背後錯綜複雜的動物學成因，但暴露這生物界現象或多或少能去除人們心中的污名觀感，「很多人一聽到性病就會先入為主地覺得，哎，是不是你怎樣怎樣做錯了，不好、很髒，但它其實只是一種病，可以用藥物治療」。
「小高潮」寓意身心靈滿足
母螳螂交配後會吃食公螳螂攝取營養產子。超過95%的鳥類沒有陰莖，所以只用洞口摩擦。比雌獸體型大4倍的南象海豹交尾時差不多壓垮伴侶。如數家珍地拈來動物昆蟲性癖的色長言明，以繁衍為目標的動物始終與人類不可類比。
動物只是媒介。我們終究要回望人類的欲望。這次香港的佈展主題是色長延伸自《動物腥球圖鑑》世界觀的幻想場域「小高潮共和國」，多幅畫作連同國旗、護照、郵票等周邊產品，創構出一個讓人大疫期間出逃的幻想國度。這個佈滿熱帶植物、火山，甚至遠古時代恐龍的繽紛小島，由符號表意明確的色塊系統結合，如黃色指向傳統色情、藍色象徵女性體液、綠色代表自然環境、粉紅色意味肌膚和乳頭；整個虛構世界，某程度上就是為了發泄她那些日常生活中無法排解的情慾渴求，「我與伴侶的性事非常不一樣，他是極度保守的人，所以我會在畫內創作較大膽的性行為，比如野外的性場景」。想起那外形沒半點像她的黃狗頭人身，如此自畫像，實則也是她與伴侶關係的投映，「狗常熱情地趴在人類身上，就算主人很忙也會一直黏貼在他身上，這很像我對男友的性表現。他比較冷漠，是狐狸」。
延展極簡生活態度
人類的性行為需要愉悅感，需要愛的關係。這種身心合一，可用色長獨創的詞彙概括：小高潮。很多人以為這詞單純指肉體上的感覺，但它其實一併描述了她自澳洲工作度假回來後，一種很容易因為微小東西而感到滿足、開心的狀態；她說，自己性方面的體質確實也很容易高潮，所以這詞泛指身心靈。如同那句掛於她品牌名字的日文「いく！いく！」，原是日本A片常聽到的高潮狀聲詞，後來慢慢變成她的日常形容詞，她指，旅行時看到偶像草間彌生的南瓜或展覽，或者是吃到很美味的料理，都會有種「啊，いく！いく！」的感覺。
「小高潮」亦有趣地延展成色長的極簡生活態度。化名繽紛色彩，「色長」本人卻相當樸素，相片內的她，總是圓菇黑髮加上圓框眼鏡，穿的衣服除了自家產品外也是熟眼的那幾件。她笑說，萬年不變的髮型在快速剪髮店內辦妥，而衣櫥也很少添置新衣服，「有些人快樂需要很大的物質滿足，但我不是那種人」。對她來說，旅行和創作已是至福的泉源。
漫畫店一隅 開拓新視野
身為台灣人，色長覺得在地談論性議題的風氣愈來愈開放。不論是上月通過的「同婚專法」修正草案，讓同性配偶能夠共同收養孩子，還是現今各論壇上持續發酵的#Metoo聲音，她都認為是很棒的現象。與之比照，香港的視野似乎仍停留在久遠的年代。比如，《動物腥球圖鑑》在台灣出版品中屬普遍級分類，色長指不少家長會買來作兒童性教育讀物，但在我們的城市，它被密密地封藏於限制級包裝內，只是一幀幀的18禁藝術品。
現時的刊物三級制下，「不雅」與「非不雅」的定義界線是否能更拓寬一點？以性教育為本，分類及監管的尺度已不合時宜？一切可行或不可行，皆需放在公共討論下長時間溝通。儘管這次「紙本分格」的展覽規模不大，只是一間漫畫店的一個轉角位，但它起碼闢出了一個視覺空間，讓色長的作品進入香港公眾的視野。「傳統上我們不太能談論性，特別女生有很多框架，但為什麼女生不能說自己『想要』，而男生就可以直接開黃腔？我創作就是想反對這件事，想鼓勵女性表達欲望。」在這一場裸出身體的半人半動物嘉年華，你將重新看見內在的情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