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月初荷里活廣場發生襲擊謀殺案,將社區中的精神病患者帶到大眾視野。「精神病」三字伴隨眾多負面標籤,而且不少潛在患者並無求醫,曾患思覺失調的頌文更想以「失常」形容當時狀態。現時他已在神託會匯晴坊擔任朋輩支援員多年,支援同路人。每個人的失常經歷皆是獨一無二,他坦然分享自己的故事,剖白如何從失常走到復常。
某日回大學 突被送院
周四早上來到匯晴坊這間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學生口中的頌文sir正利用網上教材,教授英文單字拼音與文法。課室只見一眾學生專心致志,時有回答問題。頌文的英文能力與教學技巧兼備,細問之下,原來他是中文大學哲學系的碩士生,曾在大學任職教學助理兩年。他當時對工作很滿意,目標是前往比利時魯汶大學攻讀博士。然而就在此時他與媽媽的關係破裂,被迫獨自搬離家中並斷絕往來,改變了人生路向。「整個環境的改變令我有很大衝擊,安全感和穩定感都沒有了,覺得很流離失所。家裏的人都走了,然後還要尋覓理想,怎會容易呢?」大學的教學工作大多需要博士學歷,頌文的博士夢落空亦令職場出路茫茫。
2012年,頌文在中大的教學助理合約完結。收入不穩之下,他只能憑儲蓄租住劏房,惡劣的環境影響他的精神健康。回想起來,他當時對於一些事情很敏感,「顧忌有蟑螂出現,又24小時聞到煙味」。幾個月後的一天,他返回中大校園,想看看哲學系的辦公室。一名保安員突然上前,說有人疑似精神錯亂,敲打教師辦公室的門。頌文還記得當時感覺是無厘頭、被冤枉,「其實根本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拍過門,可能有吧 ,也不知道有沒有真的騷擾過。我印象之中是沒有的」。樓下已有救護車守候,頌文最終被綁上車,被送往大埔醫院。
幻覺困擾 如活在孤島
在他的印象之中,幻覺是在送院當晚第一次出現。等候病房期間他繼續被約束,獨自臥牀而不能動彈,雙眼只能看着附在天花板上的火警燈。他愈看愈不妥,紅色之中浮現一張邪惡的臉,開始有神與魔鬼的角色在腦海中對話,「這類的想法念頭就由那刻被綁在牀上、看着燈,不斷那幾個小時直到晚上,徘徊在我整個人的軀體,甚至打冷震」。幻覺和想法讓他很害怕,後來確診患上思覺失調。由那時開始,他開始獲處方精神科藥物包括鎮靜劑,可減慢他的思考,減少混亂的思緒。
留院3星期多後出院,頌文回到環境惡劣的劏房獨居,幻想的徵狀進一步加劇。他躺在牀上,胡思亂想不知時日過。「一醒來郁吓頭,郁吓手,看看自己的身體,原來就過了兩日半。」他憶述受病情影響,當時自己不會感到飢餓,不用大小二便,只靠喝水維生。唯一外出的機會便是到便利店買水,付款之外不會與人多交流。
一般人很難理解幻覺,記者請頌文描述病發時的主觀感受。他形容就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完全是一個在香港的繁華城市中的孤島,是一個人住的」。作為過來人,他認為只要患者行為不會影響他人或傷害自己,社會應該與精神病患者共存,正如非患者都會有一些異於他人、令人不滿的習慣,「除鞋坐地鐵、巴士,踩隻腳去對面,那些都不是精神病 」。譬如強迫症患者在家中不停洗手,或者其他患者在街上輕聲地自言自語,頌文覺得這些行為都應該被接納;但若然會影響他人就需要關注和修正。
清醒後更多負面想法
首次出院後的10天,是頌文徵狀最嚴重的時候。最終他欠交租金且失聯,消防破門而入,把他送往青山醫院。這次入院後的狀態明顯不同,他很快已經平復至正常。在精神病房之中,他算是能夠與護士溝通的「上等人」,職員亦會與他談談未來:「將來出院之後,你咁OK,又有過碩士學歷,你找回工作或者找一個伴,生活下去。」頌文出院之時病徵已經消退不少,不過所想像的未來並沒有實現。當他清醒過來後,反而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陸續浮現更多負面想法。「不知道將來怎麼辦,而且知道自己這麼差、這麼奇怪、壞的狀態,也不知道怎麼繼續工作,怎麼賺生活費。」絕望之下頌文曾經嘗試輕生,及後主動告知社康護士,於是第三度住院。
有時並非身邊人不願協助,而是精神病患者自己拒諸門外。精神狀態最差的時候,頌文主動斷絕與所有朋友的來往,「是我覺得有危險或者有不便,影響到別人也影響到自己,所以要刪除所有的聯絡」。從前與大學同學游走中大校園角落,談哲學也談理想;自己卻忽然患上精神疾病,即使面對最熟悉的朋友亦很難啟齒,「突然間一個咁思維敏銳、有邏輯分析的人,告訴你他是『瘋』的,你點表達出來呢?其實開不了口」。到了今日,頌文成為其他精神病患者的後盾。他發現患病過程中有人支援其實很重要,所指並非是專業人士,而是身邊人或是義工。他們有更多時間關心患者的需要,處理一些可能令病情加劇的生活瑣事。「家裏經常有蟑螂,我真的不能忍受。可能熟的兩三個朋友馬上幫你解決,去那間劏房插個網(防蟑螂),就解決了。」
還是最愛做教學工作
家居環境對頌文的精神健康尤其關鍵,醫生最終安排他輪候中途宿舍。「至少不是劏房環境,衛生嘅。因為群體生活,也有相當的活動空間,所以可以舒服一點,我的精神回復了七七八八。」全港目前有36間中途宿舍,為精神復元人士提供過渡時期的住宿照顧。頌文2014年入住前等了大約4個月,翻查資料2021/22年度的平均輪候時間亦相若。記者跟隨頌文返回居住的神託會耀安宿舍,6人共住一房,書桌及鞋架共用,設計與大學宿舍類似。日間時間不少舍友外出工作,晚上才會回到宿舍。有時頌文會與舍友一同外出吃飯,又或結伴做運動。
根據社署對中途宿舍的服務要求,對象需具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和有意在公開市場就業。以頌文的宿舍為例,像他一樣在公開市場就業的舍友約佔兩成,其餘大部分在庇護工場工作或輔助就業。不過,雖受《殘疾歧視條例》保障,復元人士求職並非易事。入住中途宿舍半年後,頌文找到一份補習社的工作,為中小學生補習全科。他不介意公開復元人士的身分,但求職時亦無主動提及。任職1個月,工作本來很順利,有天老闆突然對他說:「我本身也有做義工,幫一些精神病患者。你這個狀態不行,很差。」此後對方的態度變得惡劣,不斷挑剔頌文的教學表現,令頌文難以忍受而離職。
患病經歷有優勢
在宿舍社工推薦下,頌文於七八年前應徵神託會匯晴坊的朋輩支援員一職。社署早於2010年起於全港各區開展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匯晴坊是其中之一,服務精神病復康者、受精神問題困擾人士、其照顧者等。訪問當天,頌文的直屬上司、匯晴坊副主任黃浩明(Ming sir)一直陪同在旁。他還記得頌文應徵的時候,是政府推行朋輩支援員先導計劃的開端,精神復元人士經過訓練後受聘於提供社區精神復康服務的機構,支援其他同路人。Ming sir對頌文最深刻的印象固然來自其高學歷,但同時亦看到他用心幫助中心會員,「有時他的患病經歷是完全補足到我們(社工)。大家都病過,大家都辛苦,都會明白,所以很多會員都很聽他講」。中心的社工同事大多不敢在早上舉辦活動,因為會員出席率通常較低。頌文教導的英文班卻是廣受歡迎,現場可見早上10時的課堂都有十多人參與,坐滿整個課室,當中一些學生甚至已經跟隨頌文sir六七年。
復元人士的未來大計
曾是哲學系大學生的導師,更一度抱有博士夢,記者好奇頌文現時會否仍緬懷過去?「有時候想起的話,畫面都會出現的,但又沒有什麼可惜或遺憾。記住那時候幾痛、現在幾快樂,才是開心。」哲學依然是頌文空餘時的興趣所在,而他一直喜歡教學,現在朋輩支援員的工作同樣可以實踐教學專長。每周一兩次的英文班盼成學員生活上的寄託,「他們可以留戀一下,原來下一個禮拜又會有英文班」。個人層面上,頌文認為朋輩支援員的工作有許多發揮空間,「基本上Ming sir是一個很好的上司,我任何建議他都完全接納,只會有意見,不會停止或刪改」。
記者跟隨頌文和3名舍友到宿舍附近的餐廳吃飯,席上一班朋友談到未來計劃,有人正朝着朋輩支援員的路上邁進,亦有人希望在心儀行業找到工作。對於能力相對高的一群復元人士,中途宿舍的下一站可能是回家與親人同住,或是輪候公屋;能力較弱的則會轉介至長期護理院。每位復元人士背景各異,復元路上有時跌跌碰碰。頌文忽然反問記者:「你覺得我們是否很弱勢?」想起頌文教書的模樣,還有身旁幾名舍友分享對自身經歷的反思、對未來的期望,記者回道:「怎會呢?你今早教的英文拼音,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