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瘂弦書簡Ⅰ:致楊牧》和《楊牧書簡Ⅰ:致瘂弦》同步出版,這兩本書展現了二人多年來的交情,以至文學方面的工作。拙文〈只有詩的熱情和感情的真〉已介紹了《楊牧書簡Ⅰ:致瘂弦》一書,以下換一個角度,看看瘂弦給楊牧的書簡。
楊牧在〈瘂弦的深淵〉一文說過:「我們通了許多信,瘂弦寫信,不拘長短總是極好。這些年朋友們總說,寫信寫得最勤,最使人招架不了,而筆迹最難認的是葉珊——去年春天在密歇根,咪咪說,光中離家後她整理光中的藏信,發現我的信最多——但我想信寫得最好的應該是黃用和瘂弦:黃用嘻笑怒罵都是文章,瘂弦則溫和誠摯。」(收於《傳統的與現代的》)
《瘂弦書簡Ⅰ:致楊牧》的信件上溯1964年,我們看不到瘂弦早期的信了。1964年,瘂弦在復興崗學院任教,而楊牧到美國愛荷華大學英文系詩創作班求學。1966年,瘂弦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申請過程的細節都寫在信中。《葉珊散文集》的出版,也是二人的話題,最終散文集由文星書店出版。
創作、研究、編輯
瘂弦在1966年之後不再寫詩,這一年底,他在芝加哥大學聽《詩》刊的詩人念詩,覺得他們運用的語言相當平淡生動也不難懂,他反思道:「我們是不是新得太過分了,矯枉過正的象徵主義和技巧主義已把我們的詩刊搞得不像樣子。我想我們是錯了,今天的問題還不在現代詩背離群眾,而在於背離生命?!」結果,瘂弦不再寫詩,在文學的道路上,他選擇成為編輯。在詩歌的道路上,他放棄創作,轉向評論研究,針對中國新文學傳統的斷層現象,瘂弦在《創世紀》上發表評論廢名、朱湘、王獨清、孫大雨、辛笛、綠原、李金髮、劉半農、戴望舒、劉大白、康白情的文章,以這批文章都收入《中國新詩研究》一書。
1967年5月12日,瘂弦寫了一封推心置腹的長信給楊牧,交代自己在愛荷華多逗留一年的事獲批,也提到自己對編輯一事較以前認真:「我要對讀者和文學歷史負責任……如果要編刊物,就要認真的編,編有風格的刊物,要使讀者讀了我的刊物後感覺出這個刊物主編的美學傾向和文學信仰來。」信中請楊牧為瘂弦的詩作撰文,作為友誼的紀念,楊牧如約寫成〈瘂弦的深淵〉。
陳世驤與《幼獅文藝》
1968年,瘂弦回到台灣,擔任《幼獅文藝》主編,曾向台灣讀者廣泛介紹加州柏克萊大學的陳世驤教授。陳世驤是楊牧的指導老師,正好擔任牽線之人。
從《瘂弦書簡Ⅰ:致楊牧》及《楊牧書簡Ⅰ:致瘂弦》可知,瘂弦1966年赴愛荷華,先經柏克萊探望楊牧,也結識了陳世驤,陳世驤認為瘂弦非常禮貌,說話得體而誠懇,對瘂弦念念不忘。而瘂弦就對楊牧說,對陳世驤的敬愛,恐不亞於你(楊牧)。
瘂弦回台,在《幼獅文藝》發表陳世驤的文章與照片,也安排前往1969年參加國際寫作計劃的商禽訪問陳世驤,整理成〈六松山莊訪陳世驤教授問中國文學〉,這是了解陳世驤生平和抒情傳統論述的重要參考,訪問稿在1970年6月刊登,但《瘂弦書簡Ⅰ:致楊牧》中沒有瘂弦在1970及1971年寫給楊牧的信。
《幼獅文藝》在瘂弦編輯下,名聲大振,1973年的銷路達17,000份,當然,當時的《幼獅文藝》是官辦刊物,又是高中生讀物,不是今時今日的一般文學雜誌可比了。
瘂弦一方面編輯《幼獅文藝》,刊發過楊牧〈鄭愁予傳奇〉、余光中〈新現代詩的起點——羅青的《吃西瓜的方法》讀後〉等重要文章,另一方面,瘂弦也研究中國新詩,一些民國的新詩集在台灣找不到,就央請楊牧影印,瘂弦列出的書包括了戴望舒的《我底記憶》、《望舒草》,李金髮的《微雨》、《食客與凶年》。
瘂弦編輯《幼獅文藝》時維1970年代,台灣也不是全面開放,他也面對紅線。1974年4月18日的信中,瘂弦提到發表楊牧〈《傳統的與現代的》後記〉不得不略作刪節,對照洪範版《傳統的與現代的》,楊牧盛讚王文興:「我認為《家變》是新文學運動以來最偉大的小說之一。批評界熙熙攘攘,言不及義的頗多,幸虧也有幾位頭腦清楚的人,已經為《家變》的文學意義尋到決定性的歸位。」可是瘂弦在信中說,「教育部因語文界的抨擊不贊成官辦雜誌對《家變》再加宣揚稱讚」。
另一小段是〈《傳統的與現代的》後記〉中,楊牧說:「去年暑假在巴黎,適逢文中所提的金縷玉衣在巴黎展覽,我跑去瞻仰,流連良久,感觸很深,但也不外乎對於漢代文物的頂禮,於我〈驚識杜秋娘〉的主張,主無是非。」瘂弦只說不方便談,但放回處境,1973年中國國寶金縷玉衣,運到法國巴黎展出,為中共借出土文物,向國際社會宣揚中國文化。這一點在蔣介石時代的台灣,當然是不便談論。至於楊牧的〈驚識杜秋娘〉,我已在〈英文詩的抒情傳統,漢譯英詩略探〉(原刊《明報.星期日文學》2020年4月5日)一文討論,還是回到瘂弦書簡。
洪範書店的出版實務
1976年,楊牧與瘂弦、葉步榮、沈燕士一起創辦洪範書店,瘂弦與楊牧擔任主編。洪範第一批書如何策劃編成,從《瘂弦書簡Ⅰ:致楊牧》和《楊牧書簡Ⅰ:致瘂弦》都未能知曉分明。1976年秋天瘂弦赴陌地生(Madison, Wisconsin)威斯康辛大學攻讀碩士,這一年瘂弦的書信都圍繞着洪範的出版實務,其中也提到夏志清對洪範的書印象十分良好,反而對純文學出版社不太滿意(夏志清的《愛情.社會.小說》、《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都由純文學出版),可是後來夏志清並無在洪範出書,1979年面世的《新文學的傳統》交由時報文化出版。
瘂弦也在1978年頭的信中提到也斯,瘂弦說:「也斯來信,他不贊成余光中為他的書寫序。願意葉維廉寫。隨他吧。他本來要我寫,我文字實在荒廢了,為恐佛頭着糞,沒敢答應。」相信瘂弦提議由余光中為散文集《神話午餐》寫序,也斯並不贊成,1978年《神話午餐》由洪範出版,並無序文。
瘂弦又說:「香港年輕人好像不像以前(開始去時)那麼喜歡余光中了,是不是與〈狼來了〉有關?」1974年,余光中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1977年8月20日在瘂弦主持的《聯合報》副刊發表〈狼來了〉,指台灣有人公然提倡工農兵文藝,意在攻擊鄉土文學作家,〈狼來了〉為鄉土文學論戰其中一篇重手攻擊的文章。
《聯合報》副刊主編工作
1977年開始,瘂弦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20餘年。從事業上看,這是瘂弦最光輝的階段,但給楊牧的書信也趨向精簡。當時瘂弦的大敵是《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在信中稱之為「高匪信疆」,自稱「好像正在馬祖前線」。到1980年初,瘂弦說:「我已不把他當朋友了。」從中可見二人對峙之一斑。
時間到了1980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公布,當年由流亡美國的波蘭詩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奪獎。《聯合報》和《中國時報》兩大副刊鬥得厲害,瘂弦身為主編也不好阻止手下好勝喜鬥的幾位年輕人。瘂弦一方的優勢是米沃什任教於加州柏克萊大學,與陳世驤「有所過從,勉強牽上一些意義」。到了10月底,瘂弦回想起來,但覺兩大報副刊「表演過分」,瘂弦同意楊牧的看法,這根本「沒有必要」。
編輯的壓力不單在勁敵,還有紅線。前面已說蔣介石時代,瘂弦編輯《幼獅文藝》時的紅線。到了蔣經國時代,瘂弦編輯《聯合報》副刊時還有紅線。1980年2月28日發生林宅血案,震驚全台,而林義雄因美麗島事件正面臨叛亂罪審訊,楊牧寫下〈悲歌為林義雄作〉,投寄《聯合報》副刊,但瘂弦無法立即刊發,瘂弦寫道:「收到之日,正好碰上高雄事件大審之時。林義雄今日對審訊機構說,他自己『可以出庭』,這樣一來,他因家庭變故而申請延期審訊的理由已消失。勢必要參加審訊了。在這個時候,就不宜刊登有關林家血案的文學作品了。」這是〈悲歌為林義雄作〉無法在《聯合報》副刊刊登的背景(可惜《楊牧書簡Ⅰ:致瘂弦》並不見楊牧回簡),後來〈悲歌為林義雄作〉刊於香港的《八方文藝叢刊》,當時的香港相對上還有出版自由。
1980年,《八方》刊出了〈悲歌為林義雄作〉,到1981年,瘂弦還在等待刊出的時機。
1980年的楊牧寫下不少佳作,除了〈悲歌為林義雄作〉,還有給妻子的〈盈盈草木疏〉,給兒子的〈出發〉14首,都收於《海岸七疊》,散文則有收於《搜索者》的〈六朝之後酒中仙〉等,瘂弦收到這些溫暖的詩作及風雅的散文,十分高興。可是,《楊牧書簡Ⅰ:致瘂弦》中1980年寄出的信,只有一封,散失相當多,幸而瘂弦給楊牧的信,保留下來的數量不少。
《瘂弦書簡Ⅰ:致楊牧》反映出瘂弦的副刊編輯之外,更大程度上展現楊牧在創作、評論、研究的爆發力,宋淇赴台參加座談會,瘂弦向楊牧轉述宋淇的話:「陳世驤先生後繼有人,並說余英時、余國藩、高友工、楊牧,是四個中堅代的學術重鎮,我聽了自然也高興。」這是1980年8月20日的信,到如今四位學術重鎮都與世長辭了。
尾聲:九十年代
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令瘂弦十分憤怒,他甚至說「吾不歸鄉矣」,瘂弦又認為楊牧寫詩〈在一隊坦克車前〉,絕對值得。關於王維林,瘂弦又說:「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這種人都不多。我服了他!」
踏入1990年代,瘂弦給楊牧的信更加簡短,話題圍繞着在《聯合報》副刊刊登的《疑神》系列寫作,偶爾也批評時事政局。在出版上,楊牧翻譯葉慈的詩,1997年出版《葉慈詩選》。在1994年6月13日,瘂弦從台北寄信給身在香港的楊牧,瘂弦說:「洪範情况愈來愈壞,地位則愈來愈高,蓋堅持純文學風格的出版社,只有我們一家了。」1996年是洪範創辦20周年,洪範推出「隨身讀」小書系列,其中有瘂弦的《如歌的行板》、楊牧的《下一次假如你去舊金山》等多冊,瘂弦說「隨身讀」反應不錯,報道也多。
「如果不能做偉大詩人,願做偉大的朋友。」這是瘂弦早年的戲言,從《瘂弦書簡Ⅰ:致楊牧》可知他們多年的友誼。瘂弦的書信多涉及實務,他往往處於略為謙卑的位置,實際上從旁建立了楊牧的文學地位。瘂弦是文學的推廣人和著名編輯,精於處理事務,保持文學的受關注度,楊牧則新詩、散文、評論俱工,在瘂弦主理的《幼獅文藝》和《聯合報》副刊,找到發表和面對讀者的窗口。他們一起創辦洪範書店,擔任主編,翻閱瘂弦書簡可以想到,多年以來,楊牧與瘂弦二人如此合拍,多少成就了對方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