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胡金銓是誰?李安《臥虎藏龍》的竹林大戰所致敬的《俠女》,瀟灑飄逸的武俠形象,便是胡金銓導演始自1960年代的新式武俠電影;徐克《新龍門客棧》翻拍的原版《龍門客棧》,也是出自胡金銓手筆。兩部電影如今可謂膾炙人口,但我們並不熟悉這位一代武俠電影宗師。首部胡金銓紀錄片《大俠胡金銓》近日上映,由台灣導演林靖傑執導,林坦言一開始胡金銓對他來說也是陌生人,對他「不太熟悉」。於是他從頭認識拼湊出胡金銓的故事,發現他拍武俠,其實關心世界。如今若回看這位故人的電影,除了舊人事舊作風,我們還會看見什麼?
越過高山 重溫作品書籍
「台灣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委約拍攝武俠電影宗師胡金銓的紀錄片時,1960年代出生的林靖傑,不諱言和胡金銓中間隔了一座高山,這座高山是侯孝賢和楊德昌這一代台灣新電影人,它既滋養着林靖傑這一輩台灣中生代導演,同時也阻隔了他們瞥見台灣新電影以前的電影藝術的視線。他首先把胡金銓執導和演出的電影、講述他的專書全部看一遍,連散落在雜誌、報章的文章也不放過,並且訪談跟胡金銓生命中交集的電影工作者和身邊人。一山還有一山高,到了最後,為了完整表達胡金銓的藝術,他不惜借錢也要買下電影片段版權。「我拍胡金銓導演的紀錄片,並不是拍完之後,直接把它放到電影資料館的架子上當檔案,那沒有意義啊;並不是為了把它放到博物館,那沒有意義啊。拍完之後,應該是透過這個紀錄片,讓一般觀衆,讓新的世代跟年輕的世代能夠知道我們曾經有一個導演,叫胡金銓導演。」
林靖傑既有拍攝劇情片的經驗,又有拍攝紀錄片的經驗,相信是被委託拍胡金銓紀錄片的原因。他2007年導演的電影《最遙遠的距離》——由桂綸鎂主演,他憑電影獲第6屆羅馬亞洲電影節「最佳導演」;2011年執導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為「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拍攝小說家王文興,並入圍第48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和最佳剪接。近年比較專注拍攝紀錄片,除了執導《大俠胡金銓》,同期監製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顧名思義,講述文人葉石濤。
紀錄片兩部曲回顧一生
紀錄片《大俠胡金銓》分成兩部分,「第一部曲:先知曾經來過」先以編年史形式呈現,集中在《大醉俠》至到《山中傳奇》和《空山靈雨》,胡金銓導演武俠片的高峰時期;「第二部曲:斷腸人在天涯」則描述胡金銓漂泊流離的一生。
人們或會以為,拍武俠片的胡金銓本人是一個傳統、保守的老學究,深刻認識之後,林靖傑稱他為「一個世界公民、一個非常有國際觀的人」。胡金銓1930年代生於北京大戶人家、官宦之家,除受家庭薰陶觀賞京劇和中國山水畫,自小亦受西方教育,就讀當時北京數一數二的北京匯文中學,學校由美國教會開辦,故此其英語不俗,為他打開接觸世界的大門。「他曾經寫過日記 ,說看了哪一部電影,然後他很喜歡。所以其實他在高中的時候,就已經很受歐美文化薰陶,看了很多荷李活電影。」
1949年因政局變遷,胡金銓受父親叮囑趕快逃亡,隻身一人來到香港。他在香港舉目無親,為了謀生,什麼雜工也做過;他曾在香港美國新聞處工作,因工作關係接觸到荷李活電影的拷貝,陰差陽錯下踏進了電影這一行。當導演前,在片場做過打雜、畫布景、陳設美工,也當過副導演和演員。「他不是這樣平白無故的,就是大導演。他經歷過人生很多辛苦,然後也是當過很多小人物,這樣一路過來,所以他整個人的生命樣貌就慢慢立體起來,豐富起來。」
演員導演時代 形象大不同
當演員時叫金銓,大概20歲出頭至30歲出頭都在演戲。林靖傑看過胡金銓演員時的容貌後,發覺跟當導演時的形象截然不同。演員金銓頗為瘦削,古靈精怪,動作靈活,眼睛老是咕嚕咕嚕滾來滾去,充滿諧趣、幽默和活潑的一面;導演胡金銓則略為圓潤,帶點嚴肅。雖然看起來嚴肅,卻沒有一副大導演的架子。「談到創作、談到藝術,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很興奮、興冲冲的要跟每一個人很開心地聊。包含那時候(1975年《忠烈圖》)才10幾歲的洪金寶,一個龍虎武師,胡金銓也會興冲冲跟他聊。」
即使踏入忙碌的電影圈,胡金銓求知若渴的個性從未變更,他會找一些原文的電影理論書來自修,每周也不願錯過英文雜誌,對世界大事充滿好奇。「在他心靈裏面,古老的中國和中國傳統文化只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也不是大部分。他的內心世界是全世界,有古時也有現代。」林靖傑從訪談得知,邵氏電影當年也在培養年輕編導和攝影師,所以曾派員到日本學師,胡金銓很大機會亦有隨團。無論是荷李活電影,尤其西部片,抑或日本武士片,「都成為他的養分,再加上他從小到大在中國戲曲文化、繪畫、中國傳統文學等等的素養,他融化在一起,最後消化和反芻出屬於胡金銓導演獨一無二、所謂中國華人獨創的武俠電影類型,而且是他的新式武俠電影美學」。
獨創新式武俠電影美學
不過武俠電影宗師成為宗師之前,從未想過拍武俠片。「他那時候最想拍的是時裝片,是抗日的時候。然後他自己又演,演抗日時街坊鄰居之間在一個佔領區怎麼跟日本軍閥對抗,他最想拍的是街坊鄰居之間的情感跟情操。但是無奈整個時代的氛圍,然後片場制度和老闆的喜好,加上政治氛圍,他那一條路走不成。」1950年代起,最流行是改編傳統戲曲的黃梅調電影,胡金銓第一部獨力執導的電影正是黃梅調電影《玉春堂》,第二部才是抗日戰爭片《大地兒女》,第三部又回歸黃梅調電影。
雖云黃梅調電影,「但是他找機會去弄一點他自己的東西,然後成為《大醉俠》」。1965年的《大醉俠》仍見黃梅調電影的影子——裏面有歌唱情節,但也糅合了外國電影的構圖和運鏡;從京劇得來的靈感設計動作,拍出異於從前欠缺實感的武俠電影;由鄭佩佩飾演的金燕子拯救被賊匪俘虜的兄長,一反武俠片中女性性別角色。即使在當年的流行片類型,他亦想方設法找機會突破,就是這樣開創了新式武俠電影。
遇影業大亨 誕下代表作
《大醉俠》之後,胡金銓不欲繼續拍攝黃梅調電影,為求創作自由,遠赴台灣繼續其大獲好評的武俠片類型。1960年代也是港、台電影的黃金時期,林靖傑指當時台灣一年生產電影之多,足夠傾銷到東南亞、北美的華人地區,惟他表示1960年代台灣的創作環境也稱不上好,主流是政治宣傳電影,不然就是胡鬧或賣弄感官刺激的商業電影。然而胡金銓剛好碰上聯邦影業老闆沙榮峰,沙不甘於只做發行商,渴望發展台灣本土電影,兩人一拍即合。即使《大醉俠》已證明其實力,片廠仍然在各種條件上限制胡金銓創作;沙榮峰卻完全信任胡金銓,譬如《龍門客棧》(1967),按照胡的方式隨心所欲搭景,又按照他的想法去招募演員,譬如主角石雋演出前只是素人,甚至稱不上典型俊男,唯獨胡看中他絕無僅有的書生味道。「他(沙榮峰)那麼信任他(胡金銓),就讓胡金銓導演用這些新演員當主角,就是那個蜜月期,令人嚮往。」
胡金銓視電影為一門嚴肅藝術,特別在布景、服飾都做足了考究工夫。《龍門客棧》和《俠女》(1971)都講述明朝錦衣衛迫害忠良,他還特意到故宮博物院考據錦衣衛的衣服,做法嚴謹。「而且他這樣做之後,確實是做了非常好的示範,有一些比較有心的電影人,之後就會循着他這個腳步,就會效法他。」對照當時社會環境,中國內地經歷文化大革命,台灣則經歷白色恐怖,許多知識分子因為思想檢查而失去自由,甚至喪命。「胡金銓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在那個大時代中,我相信他也是非常心有戚戚焉,然後他又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舉目無親的逃到香港,所以他拍那麼多明朝錦衣衛殘害忠良,其實也是有某種程度的自况。」「他不止是在拍遙遠的古時候故事,其實他是借古喻今。」
借古喻今 追求藝術更高境界
胡金銓和沙榮峰甫碰面就擦出火花,沙榮峰給予資源、時間和空間之多,讓胡金銓可用幾年時間磨練出《龍門客棧》和《俠女》兩部上乘之作。「當然之後沙榮峰也比較保守了,即使有第二個胡金銓出現,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機緣。」即使機緣來到,也要胡金銓自己準備就緒,以至整個時代的配合,「我覺得很多時候在電影史中留下的大導演,他們是偉大的藝術家之外,也剛好有那個天命」。「胡導演在台灣創作的那幾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電影,我覺得剛好就是天時、地利、人和。」
「之後他就一路拍,但是他更想做的,就是在這個類型上,做到更屬於一個藝術家在追求的境界,所以後來他拍《山中傳奇》跟《空山靈雨》,其實是在追求藝術更高的境界。只是藉武俠片的軀殼,創造或者尋找他在藝術上、在文化上往前走得更遠的境界。」《山中》跟《空山》同時遠赴韓國拍攝,在1979年上映。製作時間比起之前提到的《龍門》和《俠女》更長,一般認為相較過往作品,還增添了禪意。藝術水平更高,但市場並不買帳,票房收入慘淡。
晚年未忘華工血淚史
胡金銓晚期電影生涯並不如意,他的新式武俠電影已不再新,投資者另有新歡。1970年代起香港功夫電影大行其道,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浪潮湧起,港、台影壇似乎再無胡金銓的容身之所。於是為了數十年來渴望拍攝的《華工血淚史》,他便隻身走到洛杉磯,尋找投資資金之餘,還實地考察華工待過的城鎮。
回台做手術一去不返
1960年代在台灣拍攝《龍門》時,胡金銓早已向沙榮峰提過《華工血淚史》的構思,此後一直蒐集資料、修改劇本,日臻於善。因為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拍攝的電影在市場上失利,使胡金銓在美國的生活拮据,不過仍會興冲冲地跟好友說要拍英語教學影片,教人在機場餐廳裏點餐,以賺取生活費。「能想像到一個大導演會去做這樣的事嗎?他並沒有障礙,不會覺得拍這種東西比較低級,降低他的身分。」大俠游走江湖就要能屈能伸。
1995年,多年心血《華工血淚史》既找到資金,又邀來已經在荷李活打滾的吳宇森擔任監製,主角更請來周潤發飾演,一切準備就緒。沒想到,胡金銓短暫回台做手術竟告失敗,一代大俠隕落。儘管未竟全功,林靖傑認為,胡金銓用數十年籌備一部電影,本身已是一個成就。後來製片也有找過監製吳宇森想完成《華工》,惟未能成事,林靖傑誠言這項目對任何導演也是兩面不討好,拍得好,功勞全歸胡金銓準備周到;拍得差,就歸咎導演摧毀胡金銓畢生心血。
「他從《龍門客棧》開始,講明朝的黑暗時代,錦衣衛殘殺忠良;他的武俠電影大部分圍繞着這樣的主題。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想他活在他的大時代——白色恐怖、文化大革命,也有非常多無奈跟義憤,但是他不能講,他講的話就要被抓去關了。他本身就是一個在大時代中被迫顛沛流離的人,所以他當然對於被時代的黑暗迫害,然後在大時代中顛沛流離、被壓迫的命運,一種所謂民族命運,特別感同身受。」而在呼出最後一口氣前,胡金銓仍在渴望着,透過他的電影,讓世界看見在美國歷史中被遺忘的華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