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活字印刷無法被替代的是人手製作的瑕疵,從那些瑕疵能看出印刷者的經驗。這也解釋了活字印刷在坊間掀起一時風潮。聽堅持活字印刷至今50年的昇洪印刷廠負責人梁國洪一夕話,會覺得活字印刷是一門易學難精的藝術。「藝術總帶點瑕疵」,他說,形容那是人性的體現,也就是現時談及文化保育會說到的人情味。梁解釋,活字印刷的工序和製作出來的成品都與「人」密不可分,印刷過程至少涉及7個工序,而「不止是把東西印出來」,他謙虛表示「做了50年,也學足50年」,指花一日時間也不能學好其中一個工序。
工序繁瑣 「執字粒」只是其中一步
甫走進昇洪印刷廠,映入眼簾的是至少10部長期開着的電風扇和兩扇窗,窗邊擺着梁國洪親手種植,分別有據聞可解暑化濕和清熱潤肺功效的藿香和龍脷葉,還有兩只聒噪、有灰白色羽毛的鸚鵡。由於大廈不能安裝冷氣機,梁師傅只能開着風扇和窗在攝氏30度的氣溫下專注地整理鉛字粒,他笑言「當然是有冷氣舒服點」。
排版最講天分 「計數差啲都唔得」
「執字粒」只是活字印刷其中一個步驟,梁耐心地闡述活字印刷的繁瑣工序,指以前做活字印刷生意有許多工夫,「不只是把東西印出來」,包括要自行外出接單,即行內俗稱的「行街」;到鑄字公司買鉛字粒;從廠裏有成千上萬字粒的「字粒牆」中找出所需的字,即「撿字」;排版、鎖版和印刷;最後完成釘裝或包裝等,全部步驟都是一名師傅一手包,而每個工序都講求技巧。梁笑言,學習每一個工序都講求天分,尤其是排版,稱「有人學師一年便能從學徒升為師傅,天資不高的可能一世都未畢業」,他謙虛地說:「我做了50年,也學足50年。」
梁國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副約以60粒芝麻般大、重如啞鈴的英文鉛字粒,毋須放大鏡輔助,也能瞬間分辨出字粒上左右相反的文字,更稱自己工作時從未戴過眼鏡,「做到今時今日都未戴過」。他說,正統中文字形狀四四方方,字體大小至少有12級,有宋體、楷書、仿宋、黑體等,各字體的文字間距和印刷效果各有不同,因此排版時要考慮字體、字形結構和印刷效果,計算好每個字佔用的空間,並挑選合適的字粒。梁笑稱,要排好版「計數差啲都唔得」,而且講求經驗。他想好排版後,便會到木字架「撿字」,把字粒暫存在「字的」裏。
心痛印刷機鋪塵
為了方便撿字,梁把字粒按部首分類,不過廠內字粒重達十多噸,他需要拿着「字的」來回穿梭在多個木字架間,可能也要花上半日。撿好字粒後,梁便會按他早已構想好的排版,把字粒逐一放到排版桌,並在每粒字間加入「雙身」(沒有字的鉛片)作間距。說到這裏,梁便打趣道,「如果要再教你,有排教,我一對一教你3個鐘都無可能教得完」。
梁感慨,活字印刷技術不是一朝一夕能掌握,他樂見坊間有不少活字印刷工作坊和展覽,為傳承活字印刷歷史作貢獻。但他認為一些活動僅花不足3小時作印刷體驗和講解,根本無法令參加者充分認識活字印刷。他略有不忿地說,部分展出的印刷機僅供觀賞,即使配以冰冷的文字說明和簡略的導賞員講解,一般人也難以理解那些機器的運作。他語帶心酸地坦言,「對部(印刷)機有感情,(恍如)你個仔嚟,見佢就咁擺喺度鋪塵,用都用唔到,你話見到心唔心痛?」形容這是在糟蹋活字印刷技術。
再細看才發現這個1000呎的單位內,放滿至少用了30年的「活字印刷歷史遺物」,包括一台1958年在西德製造的海德堡印刷機和一台本地達明機器廠製造的照鏡式印刷機。梁又豪言,只要有心想學如何操作這兩部印刷機,他不吝賜教,稱「弄壞了也不要緊,我懂得修理」。傾談期間,梁不時翻找儲物櫃內幾個活頁文件夾,內裏存放了1958年生產的海德堡印刷機使用說明書、他於1974年申領二級印刷牌照的文件和長沙灣工廠大廈兩舊單位的交租證等,還展示以畫框裝裱的中醫學院畢業證書。
鑄字行絕迹 現有字粒成珍寶
昇洪印刷廠經歷兩次搬遷,原址長沙灣工廠大廈一座於1990年開始清拆,梁國洪便將印刷廠搬到九龍灣的業安工廠大廈,營營役役經營至本年初,因政府2021年宣布收回業安工廠大廈以興建公屋,要再度搬遷,今年3月搬到同區的金漢工業大廈。他說現址月租1萬4000元,接近是同區舊址租金翻倍,大約是28個1970年代印刷師傅的月薪。
那兩台舊印刷機經歷印刷廠兩次搬遷,仍保存完好並能正常運作。梁示範如何使用海德堡印刷機,他先開動摩打,再在墨槽加入油墨,之後把印版鎖緊在印牀上,再將紙張放入送紙台印刷,惟使用海德堡印刷機時產生頗大噪音,梁因此曾遭大廈租戶投訴。
印刷廠才剛搬到現址約3個月,員工現時只有梁和他的兒子Jacky,他們還未整理好所有鉛字粒,原本應是放滿字粒的木字架看上去有點「空虛落寞」。梁邊拆開用紙包好的鉛字粒,感慨這些字粒都至少是30年前從本地鑄字行購入,那時他還要拿着鑄字公司的活字編配簿,按「字號(number)」找出他要購入的字粒。但鑄字行已一間不剩,梁十分愛惜他的字粒,除了將其以紙包好,防止氧化,清潔字粒時也是用牙刷加鹼粉輕輕擦拭,生怕會磨蝕。
微凸印刷觸感屬人為失誤?
不過即使還有鑄字行,也不能專門訂做生僻字的字粒,那時梁便只能用火石機將兩個字粒磨去一半,各取其部件再組合成另一個字。他憶述,曾有一名相信命理的熟客製作卡片時,稱想除去他名字中「銳」字上方的兩點「白虎」,改成「銳」,而梁沒有「銳」的字粒,唯有用鎅刀將「銳」字粒的兩點剔除後加工,當時他手指連皮帶肉一併「批走少少」。
除了人手製作的珍貴,活字印刷品的「人情味」也能以視覺呈現。梁解釋,用活字粒印刷出來的字會有輕微凸出的觸感,那是數碼影印無法比擬的,有些顧客委託製作卡片時也會追求那凹凸效果。梁笑指,正常情况下活字印刷的字不會有凹凸感,只會是印刷師傅壓字粒時用力過度形成的,屬於人為失誤。
本地工業式微 揸的士幫補印刷廠
現年73歲的梁國洪,投身印刷業前曾在電子廠工作,其間修讀了中醫課程,他笑稱「就係貪佢(電子廠)收5點,放工可以返夜校」。雖然獲得修業證書後,梁一直跟着「先生(中醫師)」診症,但他最終未以此為業。梁解釋,時至今日,中醫治療仍未完全受大眾肯定,加上當時他「看起來是個𡃁仔(年輕人),開藥方啲病人都唔信我」。其時正值1970年代印刷業興盛的時期,他說「做什麼都關印刷事」,便膽粗粗、憑着「心中一個勇字」創業,在1973年開始派街招接印刷生意,翌年在長沙灣工廠大廈以2萬8000元業權轉讓費,加月租100元租下兩個各約540呎的單位,正式成立昇洪印刷廠提供活字印刷服務。
至1980年代末,不少工廠北遷,本地生產的重心轉移至內地,昇洪印刷廠的生意不景氣,梁國洪便邊做的士司機,邊經營印刷廠,以揸的士45分鐘掙120元的收入,每日做7至9小時,算是「幫補個廠」。他笑稱從沒認真惦念印刷廠生意的收入,不記得最多賺多少、蝕多少,「我做嘅時候唔係諗錢,係諗要做得開心」,他印刷時更是廢寢忘餐,曾由早上7時開始通宵工作了3日。他又指,其時柯式印刷(即膠印)漸成主流,印刷廠便於1989年起加入柯式印刷服務。
梁表示,現時印刷廠九成業務都是柯式印刷,餘下的使用活字印刷或兩者混合使用,例如可撕走的獎券,梁會以柯式印刷文字,再以活字印刷加工,即是用針線製造獎券上的撕痕。至於更方便快捷的數碼影印,梁則只會外判給其他公司,因為這比起他購置新機器和額外聘請人手更划算。
梁國洪說他活到現在,做事只求隨心,經營印刷廠至今只是「過吓日辰」,他早已做好結束的準備,不在乎有沒有人傳承活字印刷的技術,只希望有更多人認識正宗的活字印刷歷史,說「只要我還能說話、仍然在世」便會堅持下去。梁於2月初向政府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資助,期望7月前獲批,以舉辦更多與活字印刷相關的導賞活動,例如印刷廠現有的字畫班和排版工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