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以色列7月3日及4日派出千名士兵及無人機,在西岸杰寧難民營展開軍事行動,規模為20年來最大。以色列評論說,今次行動十分「精準」,有效將武裝分子剷除。行動中有12名巴勒斯坦人及1名以兵身亡,百計人受傷。行動過後,躲了兩天的巴人終於可以出來看看一片頹垣敗瓦的家園,少年拿着槍械在街道示威,宣示不會向侵略者低頭——這是以巴新聞的一貫影像,而你我也知道,幾個月後這些影像又會再重演一次。
以色列《國土報》專欄作家Gideon Levy在今次軍事行動後撰文,把焦點放在杰寧的孩子上,並提到2004年的紀錄片Arna’s Children,稱每次以軍行動前後都應該看看這齣電影。這齣紀錄片在網上很易找到,但講這齣電影前,還是先講一下杰寧這地方。
有跟進以巴問題的對杰寧難民營一定不會陌生,杰寧難民營今年已有70年歷史,1953年由約旦設立以安置1948年以色列立國後喪失家園的巴人。該處面積0.42平方公里,現時住有約1萬多人。1948年以色列獨立戰爭,由於杰寧戰略位置重要,以色列一直想拿下它卻不得要領。到了1967年的六日戰爭,以色列終於奪取杰寧所處的西岸。不過,以色列從沒真正征服杰寧,杰寧跟加沙亦成為以色列的心腹大患。
按1993年奧斯陸協定,以色列將杰寧的行政控制權交給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但保安事務則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跟以色列協調。惟奧斯陸協定的和平曙光短暫,以巴雙方的激進分子均拒絕妥協,暴力又再重臨。杰寧難民營成為巴人的「烈士首都」,2000年巴人第二次起義,以色列指不少巴人自殺式襲擊者都跟杰寧難民營有關。2002年4月,以軍大舉開入杰寧清除武裝組織。據人權觀察,10日的激戰導致至少52名巴人死亡,當中近半是平民,包括婦孺、23名以色列士兵喪生,當地400間房屋被毁。
以軍行動精準 問題癥結依舊
毋庸置疑,跟2002年的行動相比,今次以軍的確有效率及精準得多。據以色列傳媒,今次48小時行動摧毁武裝分子武器庫及軍火製造場,殺死的12名巴人都是武裝組織成員,而且只有1名以軍死亡,就這場複雜的巷戰來說,算是不錯。不過,問題癥結依舊,杰寧的孩子仍繼續把猶太人視作要除之而後快的敵人,然後他們長大後又成為武裝分子,然後以色列又再發動一次精準的軍事行動。這熟悉的劇本早在Arna’s Children記下來了。
Arna’s Children講述以色列人權活動家Arna Mer-Khamis在杰寧難民營成立劇院的事迹。1987年巴人第一次起義,以色列在1988年至1990年間關閉巴勒斯坦所有學校,Arna成立Care and Learning,派義工帶着畫筆、紙張及顏料到杰寧,教巴人兒童藝術。1990年巴勒斯坦學校雖然重開,但失學兩年對兒童影響甚大,Arna開始在杰寧等難民營開設中心以創意手法教育兒童。1993年她獲頒有另類諾貝爾獎之稱的Right Livelihood Award(正確生活方式獎),她用獎金在杰寧建立「石頭劇院」,並找來本身是演員的兒子Juliano指導孩子演戲,Juliano亦用鏡頭追蹤母親的最後時光以及她在杰寧的孩子。
杰寧創立劇院 藝術疏導仇恨
「石頭」一名取自巴人用來擲以軍的石頭。Arna深明兒童在杰寧難民營這樣惡劣的環境生活必然滿懷仇恨及憤怒,需要以藝術疏導他們的情緒,好讓他們盡可能學習,這樣才有助巴人爭取自由。紀錄片之初,因接受化療脫髮的Arna帶領巴人兒童高呼:「沒有知識便沒有自由,沒有自由便沒有和平!」這句話可以說是她的理念。
Arna的孩子都在傷痛中成長,她不能結束佔領,唯一能做的便是讓孩子盡量像普通孩子般成長,而不是在暴力循環中白白浪費生命。紀錄片記錄了幾個孩子的故事,9歲的Ashraf初登場時正值痛失家園,原來以軍鎖定他家毗鄰的房屋炸毁,豈料其家卻被波及。Arna問他:你憤怒嗎?你想怎樣?Ashraf直言想殺死以軍,Arna着Ashraf把她當作以軍發泄,Ashraf打了她幾下。她強調:「我們憤怒時必須表達。」怎樣表達呢?她叫大家拿顏料在牆上畫畫宣泄。
藝術的確幫了這些小孩。紀錄片前半部記錄了這班小孩如何愉快學習演戲,並想像一個跟暴力無關的未來。Ashraf說站在舞台上感覺跟扔石頭、扔燃燒彈一樣,覺得強大、自豪,他對着以色列電視台攝製隊說,他可透過劇場表達反對佔領的立場,可表達自己想怎樣,他甚至說要當「巴勒斯坦的羅密歐」。不過,這希望在戰亂中的杰寧十分脆弱。
Arna 1995年不敵癌魔病逝,Juliano則在2002年4月以軍入侵杰寧後重返杰寧,追蹤當年兒童去向,結果卻令人心碎。這些孩子長大後都成為對抗以色列的武裝分子。「巴勒斯坦的羅密歐」2002年4月率領武裝分子對抗以軍,結果被打死。小時候外號Joker的Yousef則在2001年遇上以軍行動,以軍坦克擊中學校,他抱着一名受傷的10歲女孩到醫院,但女孩在他懷中死去。一星期後,Yousef跟朋友開車到以色列亂槍掃射,殺了4名以色列婦女,兩人同遭以軍殺死,年僅22歲……
有人或會說,以巴仇恨無法解決,Arna’s Children正是明證:Arna無法令孩子走出仇恨的輪迴,而其子Juliano也於2011年在杰寧遭不明槍手殺死。但真是如此無望嗎?
Arna一生傳奇。她在巴勒斯坦出生,年輕時曾參加以色列獨立戰爭,她在鏡頭前坦言那是愉快的日子,但當時做過的唯一壞事就是曾驅逐阿拉伯人。不久她加入共產黨,更跟巴人基督徒結婚,反對以色列佔領巴人土地。
以巴互信 實現和平唯一基礎
翻查Arna1993年的得獎致辭,她對這段非一般的心路歷程有更細膩的描寫。她提到自己出生的猶太人村莊1948年後茁壯成長,但旁邊的阿拉伯村莊卻被抹走,原來的居民淪為難民,她說:「這在我靈魂留下的深刻傷痕。我的一半是完整的,但另一半卻承受這可怕的痛苦。」她形容,自己是帶着過去的包袱走到巴人孩子當中。她憶述,這些孩子對猶太人的認識本來只限於可惡的以軍,但她跟義工的工作卻贏得巴人的信任和友誼,有助培育猶太人跟阿拉伯人的全新關係,「這是實現真正和平的唯一基礎」。
Arna’s Children不錯揭示了仇恨循環,那些相信以暴易暴可以解決問題的當然要看,但另一方面它亦指向了走出仇恨循環的可能,儘管那是一條艱難的路,比以軍的「精準」軍事行動艱難得多。奈何世人總愛捨難取易,就算明知是死胡同,還是要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