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M+上月開幕的展覽「宇宙最強之懸浮者──Lauren O」榫接去年威尼斯雙年展香港館,繼續從虛構中滋出那名為「Lauren O」的1960年代美國社運分子兼懸浮異能者。這樣的偽紀錄片或偽檔案展並不是說分辨真假不重要,相反,正因為兩者疊合過於巧妙而使人深深迷惑,不得不召喚起清醒的反思:真實是什麼?歷史是極多層敘述的矛盾體?就如藝術家徐世琪指向的「懸浮」不是什麼科學現象,那介乎於升降之間的不可思議姿態,是一種人類本源的不甘心——「不甘心受地心吸力限制,與生俱來的一些反抗」,反抗再反抗,不要甘於經驗世界壓向你的所謂真實。
揭開Lauren O神秘面紗
徐世琪本人,彷彿從1960年代美國城市走出來的身影:黑短髮外挑染了幾束綠絲,面具似般的玳瑁大眼鏡框,襯着濃抹的上下眼影,穿著一身龐克黑。從小到大都鍾情於那個時空的她,起初只是喜歡那些潮流衣髮、搖滾歌舞和Beatles,後來看多一些紀錄片,才漸漸發現嬉皮士和雅痞那般的瘋狂舉止不是可簡單定義的離經叛道,他們大膽開放,是由於困陷在美蘇冷戰下一股股無法脫身的漩渦裏:上百萬人傷亡的越南戰爭、彷彿將毁滅世界的核武軍備競賽,以及迷幻藥LSD短暫合法化等等。那種不滿於任何建制體系的顛覆力量,觸動了徐世琪。抓緊雙年展的機會,她於2021年正式着手研究Lauren O。
與威尼斯的海外展不同,香港的回應展加置了Lauren O 200多件幾何多面體的手做模型,以及一堵約4米高的日記紙頁牆。徐世琪娓娓解釋:「去年10月,剛好要去美國三藩市和柏克萊做訪談,兩個地方都是60年代嬉皮士的反文化重鎮。那時候做了很多研究,有朋友說,不如你試試去三藩市郊外的Big Sur,那裏有間Esalen Institute,放着很多Lauren O的檔案,於是順理成章地,我把它們搬回香港展覽。」攙雜了幾分真幾分假?很有趣地,在這類型的偽檔案展裏,藝術家的故事敘述本然地嵌入展覽的一部分。如同在Lauren O的人設裏,「徐世琪」這角色飾演着70多年後的香港研究者兼藝術家,從她口中,我們可得知展場沒有提及的人物線索,譬如,名字的涵義。
尋找女性生存之道
徐世琪一開首便強調,並不知道Lauren O的命名由來,一切說法皆出自直觀的個人聯想。前名「Lauren」,讓她想起美國經典科幻末世小說Parable of the Sower的女主角Lauren Olamina;而姓氏「O」,則令她記及精神科醫師布洛伊爾筆下患有歇斯底里症(Hysteria)的著名女病人Anna O。二人補丁似的在Lauren O身上縫合了女性屈從於父權世界的身心狀貌:比方,小說講述非裔美籍女孩Lauren Olamina在氣候劇變、貧富懸殊的2024年未來國度,引領新興宗教Earthseed艱難求存,劈頭就寫道,她在夢中獨自學習懸浮和飛行(觀眾可玩味想像,這部在1993年出版的小說其實受到前人Lauren O啟發);又如,本名Bertha Pappenheim的Anna O,乃1880年代知名的猶太裔女權倡導者,早年照顧病父期間出現焦躁不安、言語困難及局部癱瘓等症狀,更冒起幻覺如與醫師假性受孕、在自己的髮絲中看見黑蛇和骨骼。偽紀錄片The Magnificent Levitation Act of Lauren O裏的Lauren O融合了二人形象,一方面,她病態般着迷於懸浮幻象,被醫生診定為精神病人;另一方面,她作為巡迴馬戲團及地下組織Laden Raven一員,積極投身反越戰社運。
徐世琪一直在作品投下精神疾病與失調幻想的痕迹。當中,真與假的相互建構,尤關女性的survival instinct:「她們真的發瘋了嗎?還是她們太聰明,不符合那時的女性形象,才被說成是瘋癲的?」「她看到的現實、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真的。可能我們看她是瘋子,她看我們是瘋子。」天空宇宙難以觸及,地上世界混亂不堪,一己的生存空間也許只有卡留在各方勢力之際的半空。
解放幾何學 開闢新路徑
即管同樣以Lauren O為主角,但如同兩個展題的主詞稍微區別為「Arise」(浮升)和「Levitation」(懸浮),其策佈方向不大相同。翻看相片,威尼斯展場的空地擺有巨大的馬戲團鞦韆和圓環,帶有邊緣怪胎飛升的意味;親臨M+展館,不見那些鐵製器具,取而代之的是幾何多面體模組和日記牆。如此安排,固然受限於場地差異,但徐世琪認為,這次回應展更完整地補足了Lauren O在懸浮上的理念和實踐。
以幾何學為例。試圖逆反力學的懸浮,先要面對那以科學眼光量度空間秩序的幾何學。Lauren O生平的核心事件,恰是一個正五角形——1967年10月21日,美國華盛頓聚集了上萬名反越戰示威者,他們由林肯紀念堂遊行至國防重地五角大樓外面,其時,一名嬉皮士Abbie Hoffman聲稱,要用異能將那幢世上建築面積最大的單體辦公樓浮升至空中,群眾齊聲頌唱禱文(chanting)「Out, Demons, Out」輔助驅邪。法國導演Chris Marker在半小時的紀錄片The Sixth Side of Pentagon中,舉機攝下了這場離奇怪誕的示威行動;片首,即用法文摘錄了一句似是疑非的禪宗諺語——「如果五邊形的五面對你來說堅不可摧,那麼就用第六面來攻擊」。五邊形的第六邊究竟在哪裏?
用假象呈現真實東西
不存在的第六邊,是喻象。「這件事非常荒誕,基本上沒有可能發生,但因為美國政府沒有讓步,走投無路下他們才想,是不是該用一些很荒謬的行動去回應一個很荒謬的社會。」徐世琪覺得,這情景就像過去有人在社運中唱念聖詩Hallelujah。走出經驗世界的圍籬,在不可能的一側扭轉現實主體的受限視角,剪駁歷史,重寫歷史——這也是她心目中「懸浮」的真正含義。兩個展廳的重點,不在於演示什麼磁力或超音波的21世紀物理奇觀。猶如Lauren O主張「解放幾何學」,嘗試打破柏拉圖立體(Platonic solids)規限正多面體只有四面、六面、八面、十二面、二十面五類的數理證明,以及歐幾里得幾何空間(Euclidean space)指二三維度基於點線面構成的原則,她在正中央的白色十字台上擺滿一圈圈縮減、凹扭、凸正、截平、同相雙面體,其中最大的模型達1224面,又用絲線懸吊鐵枝,營造出近似「懸浮」的凌空視覺效果,這些研究模型並非為了拼砌出搖撼學術界的方程式,卻旨在提供一條想像路徑,讓觀眾去建構那只存在於心靈境域的概念力量。「有時你只能用假象去呈現一些真實的東西」,徐世琪引用科幻小說家Ursula K. Le Guin的話。
幾何學可謂宇宙天地萬物的代名詞。日記牆的圖說,特意標出Lauren O所迷戀的德國文藝復興藝術家Albrecht Dürer銅版畫《憂鬱I》,其把天使襯以極豐富的幾何圖形線條,暗示着上帝所訂定的世界規則;細看手稿,亦會留意到Lauren O寫下美國建築師Buckminster Fuller的名字,其聞名於設計出穩定輕薄的網格球頂(geodesic dome),箇中不乏打造人文烏托邦的想像。徐世琪補充,學者傅柯也曾取用「polyhedrons of intelligibility」為隱喻,指出歷史不依循單一的線性因果,其組成面向像多面體般混雜多元。換句話說,Lauren O層層疊加的手作模型,隱含顛倒現實空間的龐大能量,「每一個幾何模型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小宇宙,而一個宇宙裏面可能又有另外一個宇宙」。
雀鳥是人類心理投射
展場最矚目的幾何體是兩個高高懸掛的disco鏡面球。緩緩旋轉,閃亮的反光塊映滿昏暗的房間,宛如太空星燦。看過偽紀錄片才知曉,那是Lauren O和懸浮者同伴被關禁到感官剝離室後的化身。絕境裏,一班志同道合的人仍堅持迴照周遭,說到底是種不甘心。想起徐世琪特地租用邵氏影城,打造一間三角吸音綿椎囚房,更邀來繩縛師,親身扮演仿懸浮的Lauren O:戴上白銀色調的妝髮,把整個身體上下倒吊到離地5米高的半空裏。「不會害怕,雖然那一套繩子真的會刮傷也會痛,但你可以忍受到,不會死的。」她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可以想像,上上落落的腦充血過程不真那麼容易。或者這正是身為懸浮者的姿態——猶如影片最後一幕,鏡球和人身的鏡頭疊合在一起,旁白用冷靜的口脗,叮嚀觀眾靜候再次浮升的時機:「lie flat, eat dirt and sleep」。
發揮想像力 創造另外一個未來
影片內,Lauren O從嘴裏吐出的那小顆disco球,還原至展場時,變成了柱頂烏鴉的頭頂物。Lauren O的另一象徵圖騰是烏鴉。與其所屬組織同名的人髮刺繡畫Laden Raven長達3米,是徐世琪同類型作品之中最大型的一幅;把人類指骨打散,拼湊出一隻肚內孕着嬰孩的展翅鳥鴉,如此變形,恰投影出我們對這種佔據天空自由翱翔、鳥類之中最聰明的物種,懷有既崇畏又妒忌的微妙欲望——我們是多麼渴望,後代的雙手能進化成一雙翅膀。同場的髮繡系列「雀鳥集體名詞博物館」借用英語特有的鳥群命名方法,進一步道出人類對雀鳥的心理影射,陰謀(conspiracy)的烏鴉、圍城(siege)的蒼鷺、紛亂(pandemonium)的鸚鵡、欺騙(deceit)的田鳧、庇護(asylum)的杜鵑……終究,我們懼怕的,是蒼穹上無法掌控的鳥群,還是地表上不屈不撓地發放飛行意志的人群?
懸浮,在不可能之中開拓出多方勢力以外的一條自主路徑,也是一種對未來的無限想像。幻想升起五角大樓的迷幻年代不會重臨,但如同俄烏戰爭乃當年美蘇鬥爭的延續,我們或許都能從那一段宛如神話的歷史記憶裏,提取一些預判未來的線索。「我希望香港人可以多想未來,不是只有A和B這麼簡單,而是有ABCDEFG的可能。不單止香港,更是整個世界,未來會否很單一、會否就只有AI,還是我們能創造出另外一個未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