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沒有被影像耽誤的作家 昆德拉電影三齣

文章日期:2023年07月16日

【明報專訊】要不是因為米蘭昆德拉離世,網上出現鋪天蓋地的悼文與生平資料,我才不會意識到這位捷克大文豪與電影原來極有淵源。

他正正是電影學院的畢業生呢。1948年,他快到二十歲,從出生地布爾諾到布拉格讀文學。昆德拉來自藝術世家,父親彈鋼琴,對兒子薰陶甚深。怎料,昆德拉入學後不到兩個學期,就被學校開除了,原因是他一封信件冒犯了共產黨官僚。那年頭是二次大戰後,捷克叫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陣營之一。昆德拉本人也一度是共產黨員,不算十分忠誠而已。進進出出幾次,入黨、被廢,然後再加入。

被學校辭退後,昆德拉轉投FAMU就讀。FAMU全名為: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電影電視學院。二戰後成立,時至今日已是電影學院名校。事實上,六十年代的捷克新浪潮運動,正是由FAMU的學生牽頭。昆德拉1948至1953年就讀於該學院,主修「劇作方略」(dramaturgy)。畢業後他留校任教,直至1970年。據說,他的課極受歡迎、旁聽者眾。後來東歐著名的導演如米路士科曼(Miloš Forman)、安妮茜嘉賀蘭(Agnieszka Holland)等,都是他的門生。

捷克新浪潮背後的重要推動力

所以有一說法,昆德拉影響整整一代電影人,是捷克新浪潮背後的重要推動力。難怪,捷克新浪潮獨步於世的跳脫、幽默或揶揄作風,也滿有昆德拉文字的味道。

昆德拉的作品也幾次被改編成電影。最早一齣長片,是1965年的《沒有人會笑》(Nobody Will Laugh)。《沒有人會笑》來自昆德拉六十年代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裏頭同名作品。影片編導Hynek Bočan是他在FAMU的學生,這是Bočan的首齣劇情長片。

《沒有人會笑》面世將近六十年,回看依舊驚艷、比今天大部分戲院的新片都要好看,難以想像它是年輕導演的首作。簡單的處境、瑣碎的事情,看着卻趣味盎然。話說一家大學的藝術史教授,樣子很帥,驟看身光頸靚的,實則生活頗拮据。他與一名年輕女子同居(對白有暗示為他的前學生),住的地方不算寬敞,還得經常要照顧鄰舍、社區那些「殷勤」的耳目。

故事衝突源自一名中年但「後晉」的學者,他苦心經營多年的論文想找教授主角審閱。教授嫌「後晉」學者笨拙、論文平凡,不單沒有自知之明,還死纏爛打。教授軟硬兼施,用盡各種方法打發、迴避他(其中一場躲藏酒吧卡座的錯摸好精彩!)。教授被「後晉」煩透了,逼於無奈編出一個#MeToo式謊話,渴望他知難而退。沒料到雪球反而愈滾愈大,一發不可收拾。

《沒有人會笑》盡管未算是新浪潮運動的名作,從任何角度衡量都毫不失禮。單單是片首已夠玩味,輕快音樂伴隨,某個小社區裏頭的清晨,地上鋪滿雪,街坊、商店東主互叫早晨問好。重複又嘮叨的,冷不防配樂一完,畫面剪入某個室內。電視播着新聞,一對腳竟然吊在客廳半空。天啊,影片甫開始就要交代有人懸樑自盡?非也,原來是大隻佬玩吊環!大隻佬乃教授的鄰居,很快我們知道,他也是教授的債主。大學收入微薄,教授入不敷支,只好向身邊人借貸。

社區的「人情」、「有禮」是雙面刃,順景時候令人感到「人間有情」。當不好事發生時,外人的眾目睽睽、交投接耳足以叫人抓狂。常說「人言可畏」,有時候,社區之間的「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還」並非壞事。

《沒有人會笑》的形式太可觀了,攝影、調度、配樂等,精準流麗之餘,也充滿各種新奇別致的點子,全片堪稱目不暇給。真好奇當年FAMU如何教學的?怎的像Hynek Bočan未及三十歲、拍首齣長片已經如此嫻熟?改編的還要是老師的著作啊!或許,其中一個足以成就的關鍵元素是:這代人見證、有份參與的,是電影創意不斷迸發的六十年代。電影最美好的時代,歐洲新電影運動、作者色彩,在國族之間互為影響、傳承。

昆德拉小說另一齣改編的影片,是更馳名的《玩笑》(The Joke)。原著1967年出版,作者首個長篇作品,電影於1969年出台。編導Jaromil Jireš也是FAMU畢業生,捷克新浪潮的另一猛將。《玩笑》是他的第二齣長片。

《玩笑》算「忠於原著」吧?讀過小說的,對故事不會陌生。昆德拉根據自己被告狀的事件改編而成,本片他與導演Jireš共同編寫劇本。故事主線圍繞中年漢Ludvik,他衣錦榮歸,回到闊別20年的家鄉小鎮。表面上重遊故地、探訪鄉里,內裡卻埋藏着一個十多年的復仇計劃。跟《沒有人會笑》不同,《玩笑》全片讓觀眾代入主角的內心世界。全片盡是他的旁白,當下的影像、回憶以至想像的片段,經常交剪在一起,實驗味道更強。

《玩笑》

「表裏不一」新時代生存之道

《玩笑》的敘事進程,對社會主義及人性的偽善極盡挖苦之能事。比如,Ludvik為何含恨在心?他年輕時跟隨國家的左傾步伐,是個深信共產主義的真心膠。一次半開玩笑的寫下片言隻語「樂觀主義乃人民的鴉片」,萬萬沒想到會被心上人篤灰。去到聲討大會時,心上人與朋友都選擇站到他的對面,令他被逐出學校及開除共產黨黨籍。

他嘗過六年極苦的「再教育營」礦場勞改,營裏見過另一名真心膠。勞改犯被懲罰泥地賽跑,全部人筋疲力竭。長官問,「你們累不累?」一個人舉手:「我不累,因為我是共產黨員。」一眾勞改犯聽罷,登時竊竊私笑。那個真心的共產黨員,在營內被孤立、排擠,下場非常悲慘。Ludvik學乖了,知道「表裏不一」乃新時代的生存之道。十多年後,他揚名立萬,回鄉找當年背叛他的人算帳。諷刺地,昆特拉並非大仲馬,主角的復仇計劃,全盤沒有按他的想像發生。《玩笑》去到最後一刻,仍舊荒誕乏力。

昆德拉早年小說改編的兩部戲《沒有人會笑》及《玩笑》,回看不知怎的,不期然想起中國第五代導演初出道的一些影片。看《玩笑》想起了陳凱歌的《大閱兵》(1986),兩者意識流剪法有點相似;看《沒有人會笑》則聯想起黃建新的《黑炮事件》(1985),本來一件雞毛蒜皮小事,慢慢竟演變成大風波。可能只是我多心,第五代1978年入讀北京電影學院;學院因文革停辦十年了。重新開放,連老師都自愧不懂教書,於是着學生去看電影自學。第五代莘莘學子,當年曾在學院觀摩的,或有捷克新浪潮的片子?

第五代與捷克新浪潮的共通,同樣在國家脫離極左路線後,於相對自由開放的時勢下,電影人有機會摒棄教條推陳出新,透過電影針砭複雜的體制或人性。可惜那只是曇花一現,而歷史像不斷重複的巨輪。今天的大陸電影,再拍不出像《大閱兵》或《黑炮事件》。六十年代的捷克新浪潮呢?何時戛然而止?不就是眾所周知,1968年「布格拉之春」以後吧。

昆德拉身為意見領袖,當然無法倖免。1970年,他在FAMU的教席被取締。七十年代,他流亡法國,寫出《笑忘書》(1979)及《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1984)等名著。後者更是燴炙人口,它被改編成昆德拉另一齣長片:1988年的美國片《布拉格之戀》(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憂牽連家眷 門生不敢執導

坦白說以戲論戲,《布拉格之戀》較通俗,不及六十年代捷克的黑白片驚艷。昆德拉本人初段有參與《布拉格》劇本編寫的,但對電影成品卻不以為然。並且,《布拉格》後,他斷然回絕任何作品影視改編的邀請。《布拉格》由美國導演Philip Kaufman掌舵,最初一度屬意找昆德拉的學生米路士科曼的。科曼雖已流亡海外,最後還是婉拒了,理由是他的家眷仍在捷克,怕影片出來他們受牽連。若科曼能順利執導,全片風味不同,不知昆德拉仍會不會與影片劃清界線?

作為明星擔崗的大製作,《布拉格之戀》也有其中看之處。Daniel Day-Lewis的演出沒話可說了,全片下來,他演的醫生Tomas角色,變化最大,片首與尾判若兩人。布拉格之春發生前,他本來是對政治毫無興趣的花花公子。「把你的衣服脫掉」這句情挑台詞,他在全片三個時段,對不同女人講過好幾次。現在我們清楚不過了,自詡「政治冷感」,不表示政治不會找到你頭上。另外,片中青春嬌嫩的Julette Binoche演Tereza也極好。

《布拉格之戀》當年於碧麗宮上映。那個富麗堂皇的戲院,中產觀眾一邊吃着爆谷,一邊旁觀他人的苦難。若今天再看,相信更多觀眾有切身感受:戲裏,那場著名的布拉格之春、兒女私情不如意、蘇聯大軍壓境,十分戲劇化;另方面,是由原著到電影都詰問得更深入的——活在大時代,生命「輕」與「重」的兩難。極權國度可怕,留守國土,活着太沉重。然而選擇流亡苟安麼?曾經滄海,當事情變得不着邊際,那份「輕於鴻毛」,同樣叫人混身不自在。

套句潮語,世人該慶幸米蘭昆德拉是「沒有被電影耽誤的作家」。創作的優次、兩個媒介的可能與限制,他掌控周到;沒有被名利場、荷李活的利潤冲昏了頭腦。《布拉格》一片令他舉世知名,有趣是,他小說改編的長片,《布拉格》以後亦正式畫上句號。

幾十年來,昆德拉迹近隱居,絕少出席公眾場合及接受媒體訪問。不過,別人有興趣拍他的故事,他無權阻止就是。昆德拉離世的消息傳來,我也找來2021年紀錄片《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慶祝無意義》(Milan Kundera: From The Joke to Insignificance)看看。作為當刻的壓卷總結正好,全片訪問很多人暢談昆德拉、包括曾與他共事的電影人,可以一看。

作者按:三齣昆德拉小說改編的長片,《玩笑》在YouTube及Criterion Channel找到;《布拉格之戀》部分串流平台供收費觀賞;《沒有人會笑》則暫時未見有提供。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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